潞州宋家的世仆,长安皇甫家的管事,赵翁,第一次在众位仆婢面前现出衰老的迹象。
他颤颤巍巍挪到了棺木边,不知所措地盯着面前这口簇新的、正散发着桐油味儿的棺材。
大理寺狱的从九品狱丞,还是那位姓刘的前进士,面无表情地问赵翁:“你家主母呢?来接棺认尸。”
赵翁向这位官员出于本能般地作揖行礼中,也仍带着愣怔呆滞的惘然,回不出什么话,而是伸出双手,抖着手掌,去移动那尚未被卯榫封死的棺材板。
他只看了一眼,就瘫坐在地上。
小主人,确是小主人明宪的脸。生命逝去后那青白色的脸,嘴唇和双眼似乎还未完全闭上。
一时之间,赵翁觉得好像有无数尖利的针,争先恐后地扎入他的脑子。
明宪出事后,他看到若昭四处奔走却无人相助的样子,心中越来越惶惶。只是,他同时还清楚珩母王氏的微妙态度,他认为自己最好的减轻若昭负担的方式,便是如常地将满门上下各种杂事打理好,千万莫叫老夫人寻出个小茬,去叨缠若昭。
这种忙碌,令赵翁有时似乎真能忘记对于可怖结局的猜想。
然而他到底直面了这一刻。
死了,死了啊!
他怎么和潞州的宋廷芬交代!
是他带小主人出来的。当初明宪央求伯父宋廷芬,允了自己来长安看望长姐时,一个理由就是,有这在宋家多年、办事从未有过差池的赵翁在,伯父还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彼时,赵翁也帮着说了几句,虽有些僭越奴仆的身份,宋廷芬却不介意。明宪幼年失怙失恃,来到伯父家时还是个垂髫小童,初始因想念父母,常坐在廊下哭泣。赵翁便让明宪坐在自己肩头,若昭和若清姐弟俩则乖乖跟在后面,主仆三人往街市热闹之处去,看杂耍,或者一人买串菓子,边走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明宪渐渐地也就融入了这个暖意融融的伯父家。
赵翁没有子女孙辈,宋家的三个孩子,便是他既当主人、又当晚辈地来对待,遵从的同时,更带着护佑的意味。
提“护佑”是有些讽刺了,孩子们大了,宋廷芬都无法左右他们的人生走向,他赵翁一个老奴,在这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里,能有几分能力,护得他们周全?!
若清走错了道,被枭首示众,若昭嫁得一言难尽,如今明宪竟也没了。
本还以为,若昭竭力反对妹子嫁去王府,是习自宋御史的清高,和囿于成见的多虑。本还以为,三娘明宪其实能安享富贵地过一辈子……结果竟是这样的局面!
赵翁坐在地上,一行老泪终于淌了下来——老天爷,宋御史是个好人,你怎地这般对他!
赵翁这模样,原本是叫官家的人嫌弃的,失仪不说,还耽误了官家办事的效率。但帝国的从九品官员刘狱丞,严刻而漠然的态度,此时反倒褪去了些。
刘狱丞早间入寺换值时,见到人都已经放进棺材里了。他只在心底冷笑一声,口中没有多问一字。
刘狱丞带队,押着棺车往朱雀大街东面走的时候,好巧,正看到皇城礼部南院外,黑压压地挤满考生。是了,又一年春闱放榜时分,今岁晚了个把月,但这一天依然热闹赛过上元节。
刘狱丞望着那些老少皆有、神色各异的面孔,想起数年前在这礼部大院里,自己亲历的金榜题名的大喜过望。
再回到如今,瞧瞧自己这一趟趟进出大理寺,看到的腌臜之事。
中了进士,文士之梦啊!却原来不过是为这等遭报应的所作所为打打下手、跑跑腿。
此刻,刘狱丞的语气和缓下来,但还是吩咐赵翁同样的话:“喊你家主母来收棺!”
赵翁抹抹眼泪,刚要爬起来,却听身后已响起宋若昭的声音。
“赵翁,你先退下。“
刘狱丞是第二次见到犯妇宋明宪的姐姐,这位当朝神策军制将的夫人。他匆匆一眼,已发现对方比那日清晨恳求探监时,更形容憔悴了。
宋若昭走到棺木前,去看里头的人。
刘狱丞缓步上前道:“皇甫夫人,大理寺狱的规矩,囚犯羁押期间畏罪自杀,京中有家宅亲属者,入殓送之。请夫人,在下官这份文书上,摁个手印。”
宋若昭抬起头:“狱丞,大理寺严谨囚犯携物入狱,禁纸笔、金刃、钱物、杵梃,宋孺人是怎么死的?”
刘狱丞盯着棺材的一处铆钉,轻声道:“犯妇身有披帔,悬梁自尽。”
若昭用力地闭上眼睛,似重重深吸一口气,又将眼睛睁开。她探出手去,轻轻拨开明宪的交领衣衽。
触目惊心的青紫色。
她的手像被火钳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来,扶住棺木。
她的神志,在接下来的短暂时间内,似乎进入了一片混沌。隐约有不太激烈的男男女女的交谈声,在周遭响起,她努力要辨别,却听不清他们言语的内容。
但她明白,走过来扶住自己的,是桃叶,而自己,应该也并没有瘫软在地上。
她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一个缠丝紧绕的茧中,克服了强大的阻力,终于转过身来,在迷蒙中寻到狱丞手中拿着的一页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