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元五年,剑南节度设立。开元十三年起,剑南节度使兼任采访使,总揽辖区内军、政、财税、户籍管理大权。
故此,剑南道,是唐帝国最早实现军事财政一体化的藩镇。
帝国这块庞大的西南区划,在安史之乱玄宗幸蜀后,拥兵自重、补给丰盈,不由令刚刚在灵武组建朝廷的肃宗,心头隐忧缭绕。父亲虽成了太上皇,却依然能挟旧天子之威和蜀地之物资,与自己在大唐境内分庭抗礼,如此情形,怎能教李亨安睡卧榻。
于是,至德二载(公元757年,安史之乱爆发后的第三年),剑南道被分为东川、西川二镇。
其后,东西川分了又合,合了又分,朝廷的目的,开始从遏制太上皇的能量,转为牵制当地军阀的势力,避免蜀地成为第二个幽州。
其中,由于西川所辖许多州县直接面对吐蕃与南诏,故而承接了剑南道的主体部分,也受到朝廷更为严密的监控。
这种监控,历经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至最后一任蜀地土著背景的节度使——武将崔宁被召入长安挂了相爷虚职后,终于有所缓解。
成都,西川节度使府中的低级吏员们,并不清楚张延赏和韦皋,这对先后镇蜀的翁婿间,具有怎样相互依存又反目生怨的过程。
他们只是直观地感受到,自张延赏镇蜀,再到他女婿入主成都府,西川与京城及邻镇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府中迎来送往、设宴款待事宜,也频繁起来。
同时,他们也发现,韦节度设宴时,不像他岳父张延赏那般,喜好安排盛大的管弦丝竹伎乐表演,而是,以诗侍宴。
比方今日。
暮春傍晚的宴饮,是为招待京城来人,以及邻镇山南西道节度使严震的幕府判官,而举行的。
西川军府中各位小吏从事,看到乐部只来了琵琶伎高洪和诗伎薛涛二人,于申时初,便静静地立在宴厅外的桐荫之下。
石径两旁灯烛点亮时,西天尚有晚霞似火。
榴红色的暮光中,身量如梧的韦皋踏进院来,引着几位宾客往里走,寒暄之间用的亦是京兆口音。
已由韦皋任命为幕府推事的前进士刘辟,跟在最后头。见上官们踏过门槛,刘辟折过身,来到高、薛二人面前,简略地吩咐了她们几句。
这是主公韦皋的要求。但凡来客,其履历与可能有的喜好,韦皋都要命刘辟亲口交待给乐人,尤其是薛涛。
灯火明灭中,刘辟在言语间瞟着薛涛,素来积蓄的怨怼,再次如煮沸后的茶沫,从心底咕嘟嘟翻涌上来。
同为乐人,那琵琶伎高洪,虽也并无十分强烈的卑媚逢迎之意,但每次聆听他刘推事的训导时,都能不着痕迹地让刘辟感到一种被仰视的满足感。可这薛氏,总是表现出若有若无的疏离,那种几乎与倨傲只有一步之遥的疏离,在刘辟看来,便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去岁刚入西川幕府时,刘辟对主公韦皋与薛涛的微妙关系,产生过几分探寻的兴趣。科举登榜只是一个门槛,西川幕府才是他刘辟的大好前程真正起步的地方,他当然要弄明白主公韦皋亲近的人。
不过,他很快体验到摸不清原委的挫败感。
这个青春妙龄的女郎,听说是被前任节度张延赏召入乐署的。可是,莫看韦皋进城的第一日便独独留下她长谈,接下来的日子里,这小娘子却并未得到脱籍的恩惠,仍是每日在乐部的院落深处的一间小屋中,为歌伎写诗,或者帮其他乐人修改《竹枝词》。
刘辟咂摸着,薛涛不脱乐籍,便意味着韦皋与她在风月之事上,一定是谨慎的,不沾染的,连侍妾都不是,否则,岂非教士庶们闲议笑话,甚至传到京城御史耳朵里,给了他们不费力的述案题材?但渐渐地,刘辟又发现,韦皋有时也会传薛涛去衙署,据书吏讲,乃命她为幕府与长安进奏院的公文往来斟酌字句。
这种情形,超越了刘辟对于主仆、师生、良贱、男女等各种常见关系的认知能力,令他困惑,继而烦躁。他明白,韦皋之于他,至少目前是高山般的人物,他完全没有要去征服和翻越的意思。但薛涛,竟然以乐籍中人而成为他刘进士的同僚,刘辟不能接受。
“今日京中来的,乃监察御史武公元衡,颇善诗赋,建中四年的进士。”
刘辟说到此处,作了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哦,建中四年,洪度,听说那年圣驾播迁,你也在城中。有幸见到节下当年守城据敌的勇武风采,刘某颇羡慕你。”
薛涛欠身道:“刘推事方才所言,妾记下了,席间和诗,定不负节下所期。”
不接茬的冷漠,最是教人不忿。
刘辟压抑着火气,噙起嘴角,讪讪地笑了笑,拂袖转身,亦进了宴堂。
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堂中寒暄声轻了些,主簿出现在廊下,冲高洪和薛涛招手。
二人进到屋中。
高洪虽容貌中等,但红绡襦裙下的身姿,娉婷袅娜。她因双臂抱着一具紫檀螺钿琵琶,手腕微扬间,袖中一段皓如霜雪的肌肤若隐若现。她低首垂目,琵琶直颈后却恰好露出一张点染了蝶形红唇的樱桃小口,翕张之间,欲语还休似的。
座席之上,一位虎睛虬髯、武将气度的宾客,盯着高洪看了片刻,不由暗道,怪不得那名将李晟,当初会为了一个乐户女子,竟与张延赏结下梁子,这琵琶伎果然天生一副堪堪邀怜的风流模样,若再拨起丝弦、低吟慢唱起来,想必要教人从骨头到心,都酥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