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若昭是在槐花茂盛的季节,将明宪的棺柩送到潞州的。
宋廷芬又经历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
而这次的痛楚,甚至比见到若清的尸体从朔方军中运来时,更甚。
明宪是从弟夫妇唯一的孩子,宋廷芬讷讷自责,失信于托孤的亲人。
同时,他面对长女若昭,能够做的,就是催她回长安。
父女虽然具有同样的哀伤指向,父亲对于女儿也绝不会有半分埋怨,但宋廷芬仍然认为,最好的方法,不是相对落泪,而是尽快分离。
倘使时光能够倒回,宋廷芬一定不会坚持送儿子若清往长安求学。若清的迷失,若昭的艰辛,明宪的暴亡,都是因为,这些孩子,或被动、或主动地前往长安。
长安,那多少人在诗章中倾力赞美的庄严华丽之城,那帝国所有势力纠缠错节的中枢,实际上,就是一个晦暗的深渊,吞噬着年轻的生命。
只是,事到如今,表露出这样的情绪,又有何用?徒增若昭在哀伤自责之外的惶恐而已。
宋廷芬在他近五十年的人生路中,第一次感到深刻的无力,可他仍用若昭年少时熟悉的平静口吻,对她说:“彦明会回来的,你照顾好阿家(唐时‘婆母’的称呼)和讱儿。”
若昭的心思,何尝不是与父亲一样。她自己做了母亲,方始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在她记忆中,本是儒雅清隽的模样,身姿倜傥,目光虽无锋芒,但透着敏锐的慧,采而如今,眼前的父亲,还未到天命之年,却瞧着比李公泌更见衰怆老迈之相。
父亲定是不知黯然伤神了多少次。再是渊博通透之人,也无法直面自己的骨肉,或将踽踽独行的背影。
父女俩只能迅速地分别,以免如锥扎刀绞的悲戚彼此影响,压垮他们最后的几分坚韧。
若昭回到长安后,前线正传来吐蕃人又越过陇山、各镇骚然的消息。
但出乎若昭的意料,珩母不再像此前那般坐立不安,也没有带着哭腔来催促若昭,去李公府上、或陆舍人(陆贽)处打听皇甫珩的消息。
珩母王氏,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些愧于面对儿媳。
儿媳从一开始就反对明宪的婚事,要不是自己想拐弯抹角攀上一门皇亲贵戚,合着儿子一起诓了儿媳,明宪或许在兴元元年的冬天就被若昭遣回潞州了,而不是死在贞元二年春天的长安城大理寺。
王氏当初有多么为自己给明宪暗中帮忙、将她送进王府而洋洋得意,今日便有多么沮丧不安。
事实已打了王氏的脸,侯门深似海,想象中的熏天富贵,哪有那么容易抱个满怀、从此安享。原本,听闻普王取了郭子仪的外孙女做正妃时,王氏还盘算着,明宪至多不过是被嫡妻在府中压下些气焰,左右还是会教普王宠爱的,皇甫家的裙带关系仍扎实着呢。不曾想,明宪竟是这么快就不清不白地丢了性命。
珩母观察着儿媳的状态,若昭并未显现出迁怒怨恨的姿态。或许,因沉浸于突如其来的打击中,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婆母与丈夫,曾经在促成明宪嫁给普王之事中发挥过怎样的作用。珩母甚至发现,在办理明宪的丧事过程中,儿媳确实呆滞茫然,从而变得有些依赖自己这位长辈。
可一位毕竟不是市井之见的年长妇人,到底无法逃避总在夜深人静时猝然袭击自己的烦忧。愧疚之外,珩母对于自己的头脑的怀疑,也鲜明起来。
京城老牌官家金闺的资历,本来是她审时度势、操纵人情的自信,目下则成了她的困扰。她越想越慌,自己父亲宦场遭难、全家流放边关的往事,和宋明宪遇害的眼前事,引发了珩母对儿子皇甫珩身在虏营的极度牵挂,以及对于儿子就算安归中原、也有可能陷入更为复杂的漩涡的担忧。
这种被残酷现实逼着进入自省的精神状态,若遇到的主人,还具有灵府清明的一丝根基,实则是对她有益的。
到了岁末,唐军接连打了几次反败为胜的战役后,朝中传来吐蕃要释放大唐俘将以约和盟、李泌却反对的消息时,连若昭都有些吃惊,珩母却并未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