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若昭不具备真的与一位风云人物直面对抗的心理条件。她这样的弱女子,谈何与普王成为仇家呐,须知“结仇”二字,也是给势均力敌的双方准备的。
皇甫珩又暗暗讥笑母亲,想来终究是怯懦的妇人之心,也怕事得很,不动声色地往儿媳那里站去,是唯恐儿子成为第二个宋明宪?真是笑话!普王是何等知轻重的人,这些妇人岂能省得,他皇甫珩,还有那位深负扮猪吃虎能耐的李司马,是普王殿下成事的左膀右臂,而非可以轻易牺牲的棋子。
灯烛摇曳的光芒,映着若昭的面庞。
皇甫珩一边宽解外袍,一边盯着她的侧影。
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儿子毫无怕生之象,他还是喜出望外的。加之方才也由母亲劝了些酒,他心胸已豁然开怀。
他看了一会儿若昭的模样,忆及二人在奉天城月下盟誓那夜,她的眉目身姿亦是这般吸引他。
皇甫珩再无迟疑地走过去,双掌抚着妻子的肩头,兴致急起,便要将她抱起来。
若昭却猛地向榻上缩去,再抬头时,亮晶晶的眼泪簌簌落下。
“你这是何意?!”
面对丈夫压低嗓子但骤然转怒的喝问,若昭实也不知如何再寻找曲折但和缓些的辞藻,只得直言道:“彦明,普王行径,如同禽兽,你再莫受他欺瞒。”
皇甫珩急促地喘息起来,片刻前是因为欲望,此际则是因为狂怒。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即使身在虏营,到后来偶尔见着阿眉,由于对那胡女尘埃落定的轻贱之意,他唯冷言讥诮矣。
自被李升接回后彼此深谈,再到今日普王李谊看似漫不经心的打问,他始终在誓言效力的同时,坚持不愿休了若昭。他找的理由,听来倒也符合普王和李升遵奉的行事习惯,便是莫打草惊蛇。若昭只是明宪的从姐,论律本就并无株连之虞,巫蛊之案已风平浪静了快一年,自己若再休她,岂非好像刻意讨好普王和张延赏一般,正给了李泌进谗的机会。
而此刻,皇甫珩捏紧了拳头。
“你真以为我不敢休了你去!”他多么想将这句话咆哮出来,就在今夜,狠狠地叫嚣给榻上这不知好歹的妇人听,叫嚣给全府上下的人听。
他看她哀求的眼神,明明自以为洞悉一切又屈尊放低身段的矫造样子。
偏偏自己还确实仍对她揣着几分眷属之情!
不过,若昭这般模样,在皇甫珩决定彻底爆发的前一瞬,突然给了他一种奇异而新鲜的启示,以及一丝不妨较量的兴致。
明宪的死因,他固然并无深究和辨析的意图,但此事实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妻子的先见之明。就连普王在驿站与自己的片语中,亦流露出宋氏不可小觑的警诫。既如此,他偏要她,在皇甫府中好生等着,看丈夫如何位极人臣。
皇甫珩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
“晨间,普王是奉了圣主之命,到驿站迎了我与唐使李升,崔汉衡崔公则前往鸿胪寺迎了吐蕃使者。去岁李晟和韩游環防秋,也擒得几位吐蕃的豹皮将送到长安。今岁唐蕃有和议迹象,故而圣主在含元殿行了释俘仪式。普王从前就常衔旨尉访臣子,郭公子仪病重时,汾阳王府上下惶惶,皆心忧郭公死后情形,圣主遣了普王去,胜过千言万语。今日我能与他并肩出现在诸臣前,是圣主莫大的恩泽,你这般聪明之人,怎会不明白?”
若昭闻言,怔怔地望着丈夫。
皇甫珩接着道:“俘将,何尝不算降将?圣主当真是贤君,从前不咎我泾师兵马使之身,今日又在群臣前再授神策军制将之职。若昭,我知你耿耿于怀明宪之事,可是,你夫君我大难不死、回到家中的头一日,你便如此责备于我,你对我又有几分夫妻情义呢?”
皇甫珩侃侃言罢,宽了里衣,将灯吹了,在床榻卧下。
寂静良久,他看到墙角那个身影靠近了些,也躺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淡漠道:“你若不愿与我亲热,也无妨,我不与你争吵,一来怕母亲担心,二来,更因为,也明白你心里的苦处。”
若昭仍是没有回应,亦再无动作。
郭媪屋中传来讱儿的稚嫩哭声,想是小儿夜闹。不久又归于平静。
皇甫珩听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的呼吸,轻柔到几不可闻,却显然出卖了主人醒着思索的状态。
给了台阶仍不知珍惜。不吭声算个什么?
全长安城,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有失妻德的妇人!
皇甫珩想起了盐州刺史杜光彦醉醺醺中说过的话。
是的,他一路行来,被谋划举事的兴奋热焰灼烧着,进长安后又急切地想归家,竟忘了,自己在街西,还有一处别宅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