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与若昭较劲以及认定尚存的几两情谊,皇甫珩还顾忌,自己一旦出了休书,若昭是否就置身于真实的凶险中。
他终究不舍她陷于危境。
皇甫珩于是闷闷道:“殿下,若昭刚为我诞下孩儿,亦无依律当黜家之恶行,我母亲也还满意她,末将不愿休她。况且再过得半月,末将便要奉圣主之诏前往奉天,重领胡人神策军。殿下放心,末将既然得了殿下与张相公进言方得脱离虏营,又是铁了心襄助殿下一举大事,必会戮力向前,家事龃龉,何足挂齿。若昭一个在长安没根没基的妇人,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李谊仍是神色和静,心中已明白,自己两次试探皇甫珩,他皆是这般态度,这对夫妻暂时还拆不散。
不肯交投名状,便不交吧。反正你对于大前程的渴望,已足够份量。
李谊捏着手里的玛瑙杯左看右看,澹澹漫漫道:“她在京城没根没基?彦明你可要小心些,她未必如你想的那般蠢。你须提防她看出什么。莫忘了,吾等接下来,就算旗开得胜,李晟被削了兵权,马燧被拉了过来,浑瑊成了……可还有李泌和韦皋,这一文一武两人,都不是善茬,偏偏与你夫人还有些渊源。”
新主提到“韦皋”,还刻意用上暧昧的词汇,皇甫珩无法克制地皱了皱眉。
但他很快便将酒杯置在食案上,正色道:“殿下所言,某记下了。某去奉天,自会带着她,着人将她看起来,免得她在长安,真的不安分。至于李泌和韦皋,一个已是灯枯油尽之人,此番守着陕州接战那淮西军悍将吴法超,想来耗尽大半心神去,何暇顾及京城风云?而那韦皋,不过刚入川而已,他当初构陷崔宁,蜀地崔宁的旧僚军士,会服他几何?殿下真觉得他的战力,堪比北平马郡王?待吾等大事已成,联蕃入川,正是荡平他奉义军的好时机!”
他说到最后一句,虽仍压着声音,语调中的决然杀戾之气,却喷薄而出,教他的一双眼睛,比饮了十数杯春酿更显发了红似的。
李谊合掌赞道:“本王就知道,赌你皇甫家的后人有一股英豪气,错不了。当初秦王有赖十八学士,本王有你和仲棠(李升),足矣。”
皇甫珩默了默,又提起一节疑问:“殿下,倘使约盟之日虽得计成,马燧却宁教圣主治罪、亦不愿与吾合兵,殿下可想过再如何行事?那马燧,毕竟不是河朔那些安史降将的家世出身。”
李谊抬抬眼皮,轻描淡写道:“自然有后计。眼下不为彦明你道来,并非本王不信你,而是怕你分心。有些跑腿张罗的活,让王增他们去做,便好。”
皇甫珩正品咂着新主这显是搪塞之语,却听竹丛外有仆从道:“殿下,有事禀告。”
“进来说。”
仆从上得近前,禀道:“方才张相公的人来说,今日相公在朝上,看到西川镇的韦节度了。韦节度进献了五百余头耕牛来,圣主大悦,赞他解了燃眉之急。”
“耕牛?”皇甫珩不免诧异。
李谊冷笑:“你被蕃子关了一年多,自是不晓得。韦皋镇蜀后,想尽法子讨好圣主。别的藩镇在“羡余”(藩镇进贡中央的财税项目)有月进,他就弄日进,往长安输送财帛的劲头,不输他老丈人当年的阔气。今岁京畿春瘟凶猛,京兆尹正头疼田户无牛,农事荒芜,来年恐又大饥,韦皋这厢带头送牛,四方藩镇必又效仿,圣主能不心花怒放吗?”
皇甫珩道:“韦皋素来仇视吐蕃人,不知此番进京,是否借进奉之际,向圣主描画夸大边境战事,以褪圣主和盟之意。”
李谊略一思忖,吩咐王增:“去张相公府上送个帖子,本王明日去拜访他,赏画研贴。”
王增“喏”了一声,转身离去时,听到身后传来普王嘲谑口吻的建议:“彦明,你不如,得空给塔娜脱了奴籍,带进长兴坊的宅子里。也算得给你那大娘子一个教训,令她莫太嚣张。”
“殿下,我母亲官闺出身,容不得这般原本是贱籍之人,由我收在府中。”
李谊笑道:“怪我怪我,当初应给你觅个良家女子。”
王增出得竹林,脸上方才堆着的谄意顿时荡然无存。
他狠狠地往递上啐了一口。
“贱籍,贱籍……”
忿忿自语中,他眼前又出现了塔娜的面容,那双半蓄着眼泪的蓝眼睛望着他,冷冽里终于透出三分软弱委屈的声音,幽幽地抱怨着。
“大夫回来了又如何,我仍是见不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