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赏笑意一收,放了不屑的口气,直言不讳道:“赳赳武夫,行伍粗人,再是锦衣华袍,瞧着也是沐猴而冠一般。那顿饭吃得当真别扭,老夫不过是看在马燧素来倒客气,也是个读过几册圣贤书的儒将,才给他一个面子,否则岂会与李晟那军痞同席。”
“阿爷……”一旁的张弘靖,平时看到的父亲都是谦谦君子、政学兼优的风采,此刻父亲如此出语,他亦有些听不下去。
张延赏浑无收敛,哼了一声,继续向普王道:“那李晟还真是在边关打久了蕃子,一张面皮教塞外朔风吹厚了,竟在席间提出,要与我结成儿女亲家,让我将元理的幼妹嫁给他儿子。他想得美!老夫得了一个狼心狗肺、翻脸不认人的大女婿不够,还要再吃进一个看不上眼的小女婿?”
李谊呵呵一笑,安抚道:“张公莫气。以张公如今圣眷深沐的情形,弹回去便是。哪像当初朱泚之乱、本王去神策军中替圣主求兵驰援奉天时,势单力薄,生生地教李晟逼着杀了他老对头刘德信,唉。”
张延赏听到神策军三个字,忽地想起有一事要向李谊知会。
“殿下,老夫早就奏请圣主,从京中信得过的人里,选一员,出镇凤翔。偏偏圣主不知为何,仍是由着李晟自荐代者。今日朝议已定,由李晟的都虞侯邢君牙,做凤翔、泾原、陇州节度使,管得地方还真不少。”
李谊心底一口暗暗的恶气。他猜测,天子允了李晟的老部下留在西北前线,或与韦皋前阵进京吹了风有关。
“张公,这不是圣主还相信李晟,这是圣主并未完全相信张公你哪。制衡之举。”
“殿下说的是,老夫固然不会蠢到在廷上违逆圣主,但也在退朝后另请了牓子,要提醒圣主,唐蕃和盟这般两国大事,我大唐若表现出疑心,仍是用主战的军将陈兵边境,那吐蕃亦会疑我大唐无诚无信,盟还怎么结?另外,吐蕃那边,是尚结赞来赴盟,大唐应也以等量齐观的众臣出席,崔汉衡官位资历都欠一些,圣主似有意在马燧和浑瑊中选一人。依殿下所见,老夫奏议圣主选谁?”
张延赏这番话,令李谊的心绪,明显激荡起来。
李谊自负城府深沉,不是轻易忘形之辈,但事态摆在那儿,一步一步,发生的变故,出现的人,都在他和李升的估量算计中。
这就是他李谊的本事!
他李谊,就是能看得到,纷纷扰扰中,朝堂上下、京城内外、两国之间的错综关窍,就是能看得出御座上那人的心思走向。
他是天赋帝王之资!倘若一年前的巫蛊之案后,天子能幡然醒悟,将他李谊立为太子,那么他本还可以部分原谅天子的过愆,愿意效仿太宗皇帝的路径。
李谊踱到张弘靖此前捧出的卫夫人字帖前,又研看了片刻,方郑重对张延赏道:“李升那厮,得我开口救了一命后,倒诚心投了我,办事也得力,将马燧哄得,去到御前说了一番西北武将们莫要虚生边事的话。但吾等能借马燧的力,也不过如此,莫教他在圣主跟前得太多欢心,回头又反倒不将张公放在眼里。”
张延赏点头:“老夫也作此计议。他本与李晟也没几两交情,年初戍边回京,在延英殿中还告过李晟的刁状。结果呢,昨日竟能在席间与李晟称兄道弟起来,当真不是个简单人物,还是让他回太原吧。倒是浑瑊,当初收复长安的大功勋,教李晟夺了,老夫从蜀地回京入相后,他前前后后送了数次河中府的珍稀玩意儿来。这一次,老夫便送他个立功的人情?”
张延赏说到此处,不由感慨:“圣主也多有不易。四方这些武将嘛,手里有兵最是麻烦,须得今日抬这个摁那个,明日又摁这个抬那个,江山社稷方能太平些。冷了李晟热马燧,热完马燧再熨帖熨帖浑瑊那颗立功的将心,殿下说说,可是如此?”
李谊赞道:“张公信我,圣主必也是如此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