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指着地上趴着的骑卒急迫地劝浑瑊:“浑公,他们半个时辰前逃回来时,我已审问了,说是伏兵杀出时,漫山遍野都是。此地离平凉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马程,倘使蕃子稍事歇整,往东而来,我这点兵,挡不住。浑公,目下当务之急,是吾等速速拔营东撤,回到奉天城,再作计议不迟。”
一旁有机灵的神策军士,给浑瑊递上水囊。浑瑊咕嘟嘟豪饮几口,觉得干渴冒烟、一股血腥气的喉中稍稍舒坦了些。他粗喘了一阵气,渐渐平静下来。
浑瑊死里逃生,本就尚有余悸,一咂摸皇甫珩的话,确有道理。此番劫盟,吐蕃人显然是精心设套、准备充分的,焉知他们在南南北北是否还有包抄过来的军队。
赶紧跑回京畿要紧。
他白了皇甫珩一眼:“老夫先不跟你算账,就依你的,回奉天城!”
时已近黄昏,五百神策军一刻不敢耽误,乱哄哄地拔了营,以急行军的马速继续沿着泾河奔驰。
如此行到月上中天,眼看已踏入邠宁镇地界,皇甫珩征询了浑瑊的意思,方在一处开阔的河滩边停了下来,让人马略作饮食休整。
篝火映着浑瑊的虎目虬髯,配上他一脸又愤恨又颓丧的神色,当真有些狰狞之相。
皇甫珩小心地递上糗粮,温言道:“浑公,用一些吧。”
浑瑊接过,长叹一声,道:“彦明,你也是此前中过蕃子埋伏的,应能体会,老夫这口恶气,咽下去有多难。何况,你当初去偷袭鸣沙粮仓,本就是唐蕃交战时,胜败乃兵家常事,在圣主跟前也还说得过去。可这次平凉和盟不同,圣主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接受了吐蕃人的请求,我大唐又是多么诚心诚意地赴盟,盟坛上下,连老夫在内的朱紫朝官,只怕比先头七八次唐蕃盟誓加起来的都多。最后竟落得这般结局,真不知道,消息传到大明宫,圣主可禁受得住!”
皇甫珩默然听着,待浑瑊说完、开始咬着干粮咀嚼时,才作了犹犹豫的口吻道:“浑公,晚辈的人不堪大事,探察有失,晚辈确实难辞其咎。但浑公是否还记得,当初自奉天西行前往平凉时,晚辈就对唐蕃之盟心存疑虑,浑公还取笑我,教蕃子在河西的凉州城关怕了,没了胆气。”
浑瑊吞咽着糗粮,闷闷地“唔”了一声,道:“你有什么话,便直接道来。”
皇甫珩抬头,冷冷地向篝火边的几名牙卒道:“走远些,我有事与浑公谈,没我吩咐,不得过来。”
继而,他的身子又往前探了些,向浑瑊道:“浑公,建中四年在奉天城,我的命是浑公救下的……”
“你那次的命,是崔宁和韦皋救的,老夫向来不爱占便宜,胡乱充作别个的恩公。”浑瑊打断皇甫珩的话,瓮声瓮气道。
皇甫珩讪讪:“是,浑公乃磊落之人。然而当今的一品武臣中,如浑公这般的,能有几人?晚辈在满朝文武眼中,是个空有马上功夫、头脑不济的莽夫。但莽夫,也有能想明白的时候,只是比聪明人明白得晚一些。浑公,有一事说与你知,吐蕃人放我归唐时,我一路东行,恰遇河东节度使、北平郡王马公燧自灵盐前线回京,马公那次,未与吐蕃人开战,据他所言是没有见到吐蕃人。但我却听闻,吐蕃使者数次出入马公的军营,满载而入,空车而出……”
浑瑊正在蠕动的嘴巴,蓦地静止了。
“如此大事,你不早说?”
他顿了顿,又严厉道:“你这不吱声,害了多少人?!”
浑瑊压着嗓子,气息却又急促起来。
皇甫珩盯着噼啪作响的火苗,语调哀凉道:“我的情形,浑公难道素来不知?我一个罪臣之后,泾师叛军中人,被释归的俘将,姨妹还卷入了巫蛊之祸,这几年来,我跌跌撞撞,可曾容易过?回到长安,韩公已西去,御前张相公极力主张唐蕃和议,圣主正要收李公晟的军权,马郡王又圣恩正浓,我若彼时向圣主进奏疑讯,只怕圣主不但不信,还会认为我因身受虏营耻辱而意欲公报私仇,又或者会认为我夫人宋氏因巫蛊之案而记恨张相公,撺掇我用主战之名与张相公对抗……总而言之,并不会信我。”
浑瑊冷笑一声:“不仅不信你,说不定因为你搅了圣主和蕃的兴致,连那四千孬兵,都不让你带了。”
皇甫珩点头:“浑公也是戎马之人,定能明白,晚辈这样的人,若不能带兵了,与弃子,有何区别。”
这话说得凄凉。浑瑊斜睨着皇甫珩,忽地感到眼前这张三四年前还是青涩淳朴而带着英气的面孔,如今竟也显出酸楚颓败的沧桑老相来。
他抬起双掌,揉了揉自己的面膛,然后捧住了脑袋。
“不管马燧向圣主说蕃子的好话,是大意,还是故意,老夫的这场大难,都得算在他头上!”
浑瑊咬牙切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