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如玥面上笑容一收,回过头来,盯着王增,冷冽道:“发卖了?王郎君真以为裴某只懂观星?嗬嗬,这间酒肆故事何其有趣,肆中之人又知晓何其多的秘密,殿下会就这般轻率地发卖了那小胡姬?”
王增将头趴得更低了,心内却已业火陡燃。
很多个瞬间了,他打骨子里厌憎主人招募的这些衣冠户,这些自任警慧、倨傲刻薄的世家贵胄或者帝国官僚,还包括那卖武力得宠的皇甫大夫。王增觉得,这些人在与自己打交道时,就算明白他王增是普王李谊府中头一号亲信,内心也从未视他为真正的伙伴同袍。
王增能触摸到这些人的真实气息。在依附普王的过程中,他们仍被盘桓难去的焦躁彷徨围裹着,无论他们是否用淡然的妄笑去伪装,他们都难以真正地表现出沉着坚定。
因为他们协助这位宗亲举事的动力,不是光明的理想,而是泥雨般的仇恨、落寞、野心,甚至还有裴如玥这样,仅仅因为不甘出身裴氏却只徘徊在八品官的边缘,就拂去了人前那副超然又清孤的模样,欣然接住了李谊暗中递来的邀约。
王增并未意识到,或许真正沉浸在非正常的情绪中的,他王增才是头一个。奴人的身份,高度的被压抑感,对于事泄被处以酷刑的恐惧,或者即使成功也被灭口的担忧,令王增又何尝没有一日胜似一日的心思扭曲呢?
以至于裴如玥那浅浅的揶揄,也能莫名点燃王增心头的怨火。
裴如玥见王增仿佛哑了一般,眉头动了动,缓了口气道:“王郎莫见怪,裴某并非好打听之人,只是感慨殿下遴选人物的眼光,当真不俗,便是肆中一个小小的胡姬,当初不过欢饮一场,亦教裴某记得分明。”
他的语势微微滞了滞,又越发作了恳切意味,压低了嗓子向王增道:“为今之情形,裴某瞧着王郎君如此得力,倒想起了玄宗皇帝还是临淄王时,身边的高句丽奴儿,亦是姓王,王毛仲。那王毛仲再协助玄宗皇帝诛灭太平公主一役中可是功高劳累重,被封霍国公,加开府仪同三司。王郎君亦是前程不可限量呐。”
王增趴得更低了,闷头间,只听到他诚惶诚恐的回话:“裴少监此话真是拿仆下取乐了,仆不过是为殿下和诸位大夫卿官跑腿传话之人,若仆有什么错处,还请诸公大人大量,多多包涵些。”
裴如玥噙起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畅想之色,还欲再追问小胡姬的去处,却到底自重清贵身份,忍住了,挥挥袍袖,示意王增离去。
这日申时时分,王增自普王府出来,趁着宵禁到来之前,直往长安城最西面的崇化坊驰去。
塔娜的小院中,桑榆已高,浓荫挡住了暑气,到了晚间,院落越发透出清凉来。
塔娜先端上一盆槐汁鸡丝冷淘,待王增三口并作两口地吃了,又从屋中拿来一壶葡萄美酒,在琉璃杯中斟满。
“阿兄饮些吧,妾今日自西市相熟的粟特老胡处沽来的。”
王增一把擒住塔娜的手,放到嘴边嗅了嗅,笑道:“就稀罕你这样子,面上冰窖似的,心窝子里将阿兄我疼得紧。”
塔娜不语,慢慢抽回了手,只低头看着琉璃杯中的液体,在烛光与月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奇异的猩红色。
王增畅饮一阵,赞道:“果然是你们这些懂酒的胡姬才能买到的佳品,三杯入肚,便已教人飘飘欲仙。”
塔娜开腔道:“人间太苦,若饮些酒便能做上神仙,多花几个钱也值得。塔娜左右是见不得光的人,无须锦衣绫罗,平日里攒下的钱,宁可给阿兄买酒喝。”
王增闻言,一边呢喃着“嗨哟嗨哟”,一边将红成了猪肝色的脸凑上前去,细细端详着这胡女那双总是好像藏着千言万语的蓝眼睛,胸口浪涌似的,漫上汩汩怜惜之情。
继而,他又贪了一大杯葡萄酒,勉力仰起脑袋,望着漫天繁星,大着舌头道:“塔娜,朝廷里那些读书人,真是厉害,靠这些星星,也能诓得天子为他们封官进爵。”
塔娜好奇问道:“阿兄又为殿下去了哪位贵人处打探?”
王增觉得晕乎乎的舒坦更为鲜明了,鲜明到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势头,鼓励他发泄怨怼:“去了裴如玥处,那个八品星官儿,裴氏的庶出子弟。哼,若无殿下的主意,他能得了少监之位?竟然还说,我有王毛仲之相!”
塔娜心头猛地一震,这个名字,令她想起,陆贽教她、勉励她尝试的点滴法子。
“阿兄,妾愚钝,王毛仲,可是被先皇帝下旨缢杀的……家奴?”
王增的目光落下来,眼珠上已蒙上了一层翳障般的酒气,却厉鬼似地瞪着塔娜:“正是那人,你说,裴少监这话,可是晦气?!”
塔娜叹口气,幽幽道:“这裴少监所言的王毛仲,阿兄倒也不妨当成前车之鉴来看。若普王殿下真成大业,阿兄千万要更加小心地伺候他。毕竟,连高文学那样的患难亲从,殿下也不见体恤。”
王增狠戾的目光,渐渐转为呆怔。他张着嘴,接不上话来。
塔娜仍是无骄无邪的赤子神态,又道:“今日塔娜去西市,商胡们都人心惶惶,说是蕃子毁盟,必集结兵马往东攻伐,马郡王戴罪入朝,圣主令太子去领河东军,只怕挡不住蕃军。阿兄,你说长安,可会又教蕃子打进来?阿兄,阿兄……”
王增听塔娜黄莺儿般唤着自己,才从惶然的联想和昏胀欲眠中挣扎出来些,缓缓道:“太子?你放心,太子不会领河东军……”
星辉月影中,王增的鼾声盖过了周遭的夏虫鸣音。
塔娜盯着眼前男子暴露出的脊背,用尽全力,方能遏制住自己拿来匕首、一刀刺入他后心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