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四年,回纥人葛撒力,从当年牛角带血般的小犊子,变成了丝路上常见的那种一脸温和笑容的生意人。
若算来,他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从腮边到下巴颏,却已经蓄满了茂密的长须,加之身躯肥胖了许多,使他瞧着很有些小型商队头领的气派。
同时,他不仅具备了这种油腻又无害的商贾气派,眼神中的精明与慧黠也是分明的。他虽认出了阿眉,却从肢体到语言,都仍缩在不引人注意的分寸里。
显然,他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以阿眉的身份,如此打扮、出现在奉天城外,必定有着隐秘的来意。
与葛撒力照面的瞬间,阿眉亦在迅速地判断着这个曾经的复仇小郎的近况。
“你似乎发了大财。”
阿眉抿嘴笑言。她压制住了自己的意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葛撒力,他身上那身团花褐色丝袍,可以傲视多少葛布褴褛的丝路小商贩呐。
不等葛撒力回答,阿眉紧接着又追问:“你可娶了客栈伙计的妹妹?”
这只有真正的故人才明白的打趣,令葛撒力面上忽地泛起一丝赧色。
“公主,正如当初萧关一别时所言,我们葛撒家族,从不骗人。是,我成了唐人的女婿。并且你看,我的商队的伙伴们,不少也是唐人。”
葛撒力转头,指向扎在远处市集附近的几顶相当体面的毡帐:“我们回纥人最懂商道。毡毯、香料、宝玉、骡马,没有我们葛撒家族做不了的买卖。我最得力的伙计,有两三个是安西的唐军后代呢,最懂相马。”
葛撒力的语言中,终于还是露出了得意,拌着商人甩不脱的一点点吹嘘口吻,却因为那张已经发福了笑眯眯的面孔,并不令人讨厌。
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回纥人,曾经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坚决地要取她阿眉的性命。即使后来在萧关,他们已经尽释前嫌,阿眉仍记得那个少年身上的莽武气。而如今,如今起码从外表上瞧着,葛撒力与长安城西市那些和气生财的商胡,没什么两样了。
阿眉看了一眼薛涛,辨出她眼中的仓惶与警惕。
是的,这样的相逢在眼下的情形中不仅无甚喜处,说不定还很麻烦。但她被认出来了,就这么简单,无法回避。
葛撒力在回过头来的一瞬间,捕捉到了阿眉和薛涛的神色。
短暂的交谈中,他的脑子就像算账一般没有停过。
他当然知晓如今奉天城神策军行营的统帅是谁,也没有忘记那位统帅,当年与吐蕃公主的微妙关系。
四年中,他葛撒力可以从一个满腹宿怨的孤独小郎君,转变为很有些身家的太平商胡,焉知风云中的吐蕃公主和大唐将军不会变得更多?
葛撒力主动提起了话头:“公主可知,奉天城如今是神策军行营,统帅恰是皇甫将军。”
阿眉面无波澜地“哦”了一声,道:“你在此营商,想必已去拜会过他?”
葛撒力摇摇头:“公主,我只想做个顶普通的商胡,奉天城,也不是商队的终点。”
他略一踌躇,补充道:“唐蕃平凉盟会的事,驿路上早已传来。若公主此番是要务在身,我便当作从未见过公主。”
他一面说,一面欠身,向阿眉和薛涛,都分别行了抚胸礼。
阿眉戴好篱帽,提起水囊,对葛撒力莞尔道:“好,你的家族从不诓人,我自是信你。葛撒力,愿你买卖兴隆,富甲长安。”
她和薛涛告辞走了几步,却听身后葛撒力又道:“公主还请相信,我不但懂得保守秘密,还懂得帮助朋友。”
二女驻足,回头看着他,这回纥汉子一字一顿道:“公主当年在这城下饶我一命,又在萧关助我让恶人得了报应。公主那般对我,我才有今日的模样。”
他的眼睛灼然如炬。
薛涛发现,他和阿眉,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目光。
……
默沙龙从长安回到了奉天城。
他带来了不少好消息。
“浑瑊果然将大夫您的意思听明白了,向圣主奏陈马燧似有收受吐蕃财帛之事。恰逢吐蕃人又将中使俱文珍和浑瑊的判官袁同直放回长安。他俩亦奏马燧于去岁未曾渡河征伐、纵脱吐蕃军的所为。圣主将气撒到了马燧头上,就未追究浑公,还安抚了他。想来浑公是心头石头落了地,故而,还在御前说了大夫勉力接应的不少好话。一切尽如大夫所料。”
默沙龙本就油嘴滑舌,此刻更是眉飞色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