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彦前方的城堞上,已有控弦的守卒叫嚷起哄,仿佛为自己、也是为眼前这位素来声名不大体面的上官鼓劲。
杜光彦哈哈大笑,高呼道:“对,儿郎们,吃了朝廷的粮,就要为朝廷守城!当年那段秀实,百发百不中,尚能统兵边关,打得蕃子不敢寇塞。老夫好歹也是嘴上没毛的时候就在朔方军中摸爬滚打的,沉寂盐州这些年,总算想明白了,缩头也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不如豁出去拼他一场!你们的爷娘妻子,老夫数日前就允他们出城,你们可无后顾之忧。老夫的妻妾儿子们可还在城中,老夫今日必带你们好好收拾这些赭面蛮兽!”
“悉听杜公号令!誓守盐州!”
“杀蕃子!保盐州!”
阳刚气喷涌的山呼中,杜光彦经年奄奄的斗志终于彻底燃烧了起来。
他已全然抛却了一个中年肥胖的州官的臃肿之态,灵活地穿梭于四面城墙上,催促着军士与民夫,用数日前从城中大户人家拆下的板材夯土,对十余处破损之处作着最后的努力修复。
天光晦暗之际,午后还在远方的吐蕃人行军的烟尘,终于席卷到盐州城外的旷野上。
盐州城墙上热火朝天的战事准备,忽然在将卒心照不宣中暂停了。众人皆稍稍矮了身子,趴到一个又一个残缺不全的雉堞后头,蹙眉瞪眼,遥望吐蕃军营。
虽然寒意四伏,深蓝色的天幕中却缀满了光耀胜过灯烛的繁星。加之一处处燃起的篝火,盐州守军们依稀能辨认出,在人、马、帐篷之外,蕃营中还有些黑乎乎的体积宽大、但并不过于高伟的影子。
那是攻城械具。
“听说一年多前,神策军与灵州守军并肩抗蕃时,蕃子使了一个叫抛楼的厉害玩意儿,数丈高,此番瞧来,似乎只有些木驴鹅车之类?”
杜光彦疑惑地自语,见身边的几位副将都没吭声,侧头去瞥了他们几眼。
杜刺史明白,这些属下心中大约是同一个念头:吐蕃人根本就没把拿下盐州城,看得和打灵州一样难度。
翌日,唤醒城上城下的守卒的,不是东方的旭日光辉,而是自西向东飘来的浓烈的肉香。
晨起饱餐畜肉,意味着吐蕃人马上就要攻城了。
果然,辰时刚过,旷野上号角遽响,战鼓惊鸣,马蹄击踏大地的声音,比彻骨的秋寒更令人心悸。
蕃军人马攒动,却又卓有阵法,眼见着到了盐州守卒的弓弩射程内,他们突然分兵四路,像千万年来无师自通的善于狩猎的苍狼一般,将盐州城整个地围了起来,并且扯着嗓子用蕃语呼嚎着。
“蕃子在喊什么?”杜光彦大声问城上懂蕃语的兵卒。
“好像是蕃军中的桂,在指挥前驱的庸奴,还有党项奴儿,告诉他们城墙的破口在哪里。”
杜光彦恍然大悟!
对呐,去岁末他弃过一次城,蕃子定是进来将盐州城防御的薄弱之处摸透了。
所幸,李升当真是个军事人才,他在这几日连轴转的情形下,还提醒杜光彦须在墙内设伏。
杜光彦稳了稳心气,吩咐副将们传令下去,有意疏散一处断垣的火力,引得头茬敌军来攻。
吐蕃人的石丸,对于盐州土墙的攻击力是致命的。不多时,只听轰隆巨响,土崩墙裂,城池北边果然塌了一角。
吐蕃人显然欣喜欲狂,左右数支进攻的队伍顷刻间集中过来,连木梯都扔了,直接便举着藤甲和刀茅,要攀爬残垣入城。
然而,等待他们的,是垣内掩体后的盐州弓箭手。
急于立功、摆脱庸奴身份的吐蕃人刚刚登上残垣,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阵阵密集的箭雨。
奈何蕃军人多,唐军射退了一波,后头的庸奴和党项奴儿又潮水般涌了上来,毫不忌惮踩着同胞的尸身脑壳。因为在他们身后,是骑在马上、手执可怖长矛的桂将们,哪个庸奴怯战后退,便会被桂将们毫不留情地刺穿胸膛。
如此激战数轮,吐蕃人终于涌入了墙内。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杀往主城门时,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金钲声。紧随而来的,是虽不密集、却点燃了箭头的火矢。
吐蕃人这才发现,他们皮靴所踏之地,皆是松油兽脂,箭簇落处,火焰熊熊而起,霎时令入侵者如陷阿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