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哲当初,好歹与默沙龙一起,将队伍从灵州带回了长安。彼时你陷于凉州吐蕃人手里,是他在街西,一家一家地去送朝廷给阵亡唐军的抚恤。如今圣主丹凤含元殿赐宴,你真不应该落下他。”
四更天,屋外还万籁俱寂,屋中昏黄的灯影中,若昭一边给丈夫梳髻,一边低声劝道。
“不带他去是为他好。你也在城中住了有一阵,难道看不出来,默沙龙与他不谐。默沙龙这突厥崽子,自他的使者祖宗那里,承袭了花言巧语的本事,从前在咸阳,就将普王哄得团团转。文哲呢,偏生又不会来事,一张臭脸,倒好像比圣主架子还大上三分去。”
皇甫珩站起身,将自己的贴胸背甲套上。
他低头看着帮自己系甲的妻子,继续道:“带上文哲,默沙龙定晓得是你吹的枕头风。突厥崽子比狼还狠,寻个机会刁钻地咬上文哲一口,文哲在圣主和普王跟前,就再无出头之日了。区区奉天行营神策军算什么,待我从普王手里接了河东军,偌大河东又不只是太原一城,我自会再挑个中州让文哲领了,他的前程,难道会比不过李晟手下那邢君牙?你呐,看书写字是比我强,可你一个妇人,哪里懂朝中军中这些弯弯绕,莫瞎出主意了。”
“怪不得,城外劳军,你也未喊他去。”
“他滴酒不沾,去了也是扫兴。”
皇甫珩似乎已不愿多谈,却趁着重甲尚未上身之际,一把搂住妻子。
他的手指从她耳后的发根处穿入,捧着她的脑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少想些不相干的人,安心在奉天等着,过得几日,就见到讱儿了。”
若昭应了一声,又道:“我想去城上,看着你东行。”
“军防之镇,女人不能上城墙。”
皇甫珩抚顺了肩盔,终于出门往外院去。
他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若昭。
昨日他彻夜难眠。
对于将要到来的惊心动魄又一战定乾坤的场景,他紧张又憧憬。然而此刻,极为短暂的瞬间,他看着妻子倚门望向自己的神情,仍是好像不必千言万语、自能讨了他的一颗心去似的,他脑中那些纷杂而犀利的碎片骤然落了一地,不再成为他神思所寄。
唯剩鲜明的庆幸。
庆幸当初只在一件事上违逆了李谊——休妻。
葫芦河谷的伏击,令皇甫珩完全确认了李谊这个主人的脾性。倘使自己驱逐了若昭,而不是死死地将她扣在身边,她怕早已由李谊派人处置了。
如此辗转真情,等大事终成之后,再慢慢向她倾诉吧。
这个妇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皇甫珩,不但能追随枭雄摧枯拉朽,还懂得视她如命,这世间,她哪里还去找第二个这样的男子托付终身!
……
何文哲背着双手,站在略显空旷的校场上。
神策精锐,不论骑卒步卒,穿过奉天主城门,纵马远去,留下的蹄音似乎还在耳畔回想。
有留在城内的军士经过,瞄到神色落寞的何文哲,忙上前作揖见礼。
何副将虽然在军中失宠有一阵了,但听闻成了皇甫大夫的半个管家,奉天城里那些精明又势利的成员,反倒对何文哲,在面上更为敬重了些。
包括从城外恭送神策军东行的奉天城县令。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眼前这胡人上将,头发还黑油油的,却成了闲棋,瞧他那整日沉着脸,恐怕心里头比红颜未老恩先断的美人还上火。
帝国九成以上的县令都是人精。
起码自认为是人精,最擅于灭火。
县令谄媚道:“大夫去了长安,何将军便是一城之主,有何示下,尽管吩咐下官去办。”
何文哲淡淡道:“县令客气了,文哲不懂旁的,只知军防之事。蕃子若真的突然来袭,我也定如盐州杜刺史般,誓守城阙。”
县令闻言,决定将自己的马屁升华一下:“嗳,何将军青年英武,一看就是我大唐猛将之姿。那杜刺史听说是朔方军出身,瞧着却瘦小伶仃,不似那些高大的北地边军。”
何文哲原本谈兴寥寥,忽然之间浓眉一拧,一句“你说什么”差点脱口而出。
须臾,他瞥了县令一眼:“不可以貌取人。”
仍是毫无热络之意的口气。
县令讪讪告辞。
何文哲伫立凝思,疑云更浓,却不知说与谁知。举目四顾,皆是事不关己的面孔。
杜刺史,杜光彦,贞元元年神策军远戍盐州,再是拒于人际应酬的何文哲,也明明记得,杜刺史身高体胖,却乐于在皇甫珩帐下饮酒时,与默沙龙一起跳胡旋舞,笨拙的模样引来一帐将官哄堂大笑。
恰此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唤:“何将军,夫人有请。”
是婢女桃叶,跑得气喘吁吁。
见到何文哲,宋若昭开门见山:“你今日上城了吗?和大夫同行的,确实还有普王与安西军?”
何文哲点头:“梁山下已无驻军,大夫和儿郎们的前面,东南方向,亦有蹄尘绵延,想来,就是普王与安西军吧?”
“文哲,那不是安西军。”
“夫人说什么?”
“文哲,普王和大夫,要兵变。”
若昭盯着何文哲。
这是最后一个希望了。
如果文哲实际上也是普王的棋子……那她,也只有与那几个或近或远的伙伴,认命。
但即使最坏的结果出现,她仍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后悔。她在煎熬后决定了自己的立场,又在决定了立场后越发煎熬。她能经受住如此反反复复地折磨,而没有神志堕毁,乃因为,她深信自己没有错。
世界的是荒凉,但终点不应该是无情的丛林。天生蒸民,有物有则。仁义礼智,恻隐之心乃四性之首。
为了登临权力巅峰而不择手段、作恶多端、再也没有最后一丝恻隐之心的人,谈什么枭雄英雄,谈什么激情热血。那就是一个恶魔,他的成功,毫无悬念地会带来贤良受诛、国难愈烈的局面。
为人女,为人徒,为人友,为人母,她宋若昭固然力若蝼蚁,也不愿自己的父亲、师长、挚友、幼子,即使保得一命,却是苟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这是她朴素而执着的想法。
这种想法,令她挣扎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也支撑着她在痛苦里,一步步地背叛着仍与自己有夫妻之实的皇甫珩。
她试图将丈夫从魔鬼的招徕中拉回来,却终究徒劳。当丈夫对于亲子被质于普王势力下的局面不以为意时,他的灵魂已经是李谊的囊中之物。
在与何文哲对视的焦灼的片刻间,宋若昭甚至想到,倘若何文哲突然撕下伪装,那或许是老天对于她背叛丈夫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