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在迎来灭顶之灾前,中原大地已经太平了一百来年。
在古时,人类繁殖的劲头,远胜现代。只要不打仗,一国之内就算每年发水干旱加地震,也不太影响人口数字滚雪球般增长。
到了哲宗徽宗时期,京畿路,即开封府和周遭十六县,人口早已逼近一百五十万。
其中大部分,是包括十万禁军在内的、住在开封城的城市人口。
宋代开封城的面积,按照后世考证,甭管是二三十万平方公里的说法,还是四五十万平方公里的说法,都是远远小于唐长安城的。
在这样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里,平民所居的街巷,人口密度相当大。
拜相亲相爱挤在一起的左邻右舍们所赐,八卦传播的速度,比开了airjob还快。
不过三两天,沈家所在的云江坊里,上至白发翁媪,下至垂髫小儿,都知道,沈二嫂又收留了两个人。
沈馥之并未主动宣扬过与曾家握手言和的事,但曾府既然要避免章惇、章捷拿洪德城之战军烈属被逼嫁一事大做章,自然也不吝发动舆论力量为自己所用。
大街小巷的闲人们,如后世网络水军一般,将李格非作见证、姚欢入曾府长房做义女的佳话,轰传一番。
沈馥之明显感到,街坊们的立场,有了微妙的变化。
人就是这样,他看到你青天白日地落了难,同情之声是脱口而出的。但他若发现,咦,你非但没有因此而继续遭罪,反倒和权贵不打不相识、成了别个的座上宾了,那心里头,不长几棵柠檬树,实在是对不起真实的人性呐。
偏偏这时候,沈馥之宅里多出两个男子。
小的那个,是个刚脱了开裆裤的,倒没什么忌讳,但老的那个,据说是被姚家赶出来的管家,这么不明不白地在沈家和一屋子女眷住着,算怎么回事呢?
几个平素里没少吃沈家分享的美味汤食的妇人,好心地提醒美团,将闲言碎语传达给女主人。
而巷内头一号猫奴王婆婆,好心更是使对了方向。
她直接去汇报给了蔡荧。
我们热爱学、心系前妻的二姨父,开封太学的蔡荧学正,拎着羊肉又登门了。
这一回,有赖于王婆婆的准确情报,沈家老老小小,主主仆仆,都在。
姚欢正在鱼池边观察小龙虾是否长势喜人,见美团开门迎进的是姨父,忙行个晚辈的福礼,半是天真半是揶揄道:“姨父安康,今日又给姨母带什么词来了?”
蔡荧非常明白为自己安插神助攻的重要性,冲姚欢呵呵一乐:“欢姐儿说笑了,你的脸瞧着倒是大好了,但姨父我的填词本事,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言到此处,微咳两声清清嗓子,稍稍提高些调门,继续道:“自己的词填不好,今日给你姨母带来的,还是名家词作,周美成的金陵怀古,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美成,就是周邦彦,作为宋词门外汉的姚欢,离开了度娘,关于周邦彦的词,她只会背几个不超过四个字的分句,比如“吴盐胜雪“,比如”风荷举“。不过,姚欢倒是想起了后世关于周邦彦的一个不知真假的轶闻。
据传端王赵佶做了天子后,与京城名妓李师师经常私会。李师师最擅歌咏,因而十分喜爱填词美妙的人,周邦彦就是其中的一位。某日,李师师邀周邦彦小聚,试唱他的新词,不料唱到一半,天子赵佶到了。李师师怕天子不悦,就让周邦彦躲在床下。恰逢赵佶带来新橙,宋人吃橙子爱蘸盐,李师师便命人取来细盐,剥了橙子,蘸些盐花后,喂给天子享用。不想三两日后,开封城就流传开一首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低声问,向谁行宿。”天子闻知,心说这不就是我和师师那日的场景回放嘛,又去李师师处一问,方知原委,气得将周邦彦贬黜出京城。
姚欢此刻听姨父拽周邦彦的词,正好一解对这个传闻的疑惑。
“姨父,这位周美成,是不是还做过一首词,什么刀、盐、橙子”
蔡荧略怔,即反应过来:“欢姐儿,你说的可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姚欢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首。”
蔡荧眉头微蹙:“这是周公最有名的一阙少年游呐。”
言下之意,很有些哀叹外甥女学素养忒低了。
姚欢心道,看看,我说吧,就知道后世多少艳史轶闻,许多都是胡说八道。这哲宗时代,哦说不定早在前头的神宗时代,周大词人就已经写好少年游了,和李师师、宋徽宗有半毛钱关系?周邦彦,今年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了吧,再等过五年,赵佶上位,又当了十来年皇帝后,周大词人都该是花甲之人了,还钻李师师床底一宿?开啥玩笑。
她正偷偷吐槽,姨母沈馥之已经从灶间来到前院,粉面带着讥讽,轻哼一声,向前夫道:“女子识经义明事理,和读不读小令有何干系?就算读小令,非要知道王党余孽的词吗?”
蔡荧一惊,低声道:“你这话,家中说说也就罢了,出门万不可多论。你可知,至多入秋时分,周美成就要应诏回京了。”
沈馥之目光越发冷冽:“蔡学正,俺一个汴河边卖猪下水的,哪懂朝堂上的事。你这一副天机不可泄露、就属你最早知晓的样儿,瞧着比蔡尚书还自负地位清要呐。”
一边竖着耳朵聆听的吃瓜群众姚欢,暗叫声“不好”。
周邦彦是王安石变法的支持者,元佑年间被保守派排挤出京,如今一心要搞回变法那一套的小皇帝赵煦亲政,周邦彦自然又会被起复任用。
姨父真是当初怼妻一时爽、如今追妻火葬场,明明知晓姨母厌恶新党,朗诵周邦彦的词是作死啊!
眼看气氛要从不对走向更不对,姚欢挺身而出。
她嬉皮笑脸对沈馥之道:“姨母,姨父他,他以往写来你侬我侬的小令,你总嫌弃是酸词艳曲,不屑一读。那今日他念的周学士这首山河故国、兴了又亡的词,多有格局哈,欢儿听来,直如苏学士苏公的词一般,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姨父蔡荧赶紧顺杆子接上:“对对,对着咧,馥之你看,欢姐儿才是真懂词的。”
沈馥之翻个白眼,将端着的杏皮水往姚欢手里一塞,斥道:“莫将周邦彦与苏学士相提并论。”
姚欢接了杏皮水,唷,还是井里冰过的,已然忍不住要笑场。
姨母,我懂,我懂,什么新旧党争、婉约词豪放词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杏皮水,杏皮水才是关键。
还有何种举动,比在热得知了都叫不动的炎夏里,给你一碗冰凉的杏皮水更表示“老娘我还念旧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