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蔡荧还是姚欢,基于不同的年纪、阅历与性别,都感觉,曾布并未在煊示他身为内阁权臣、可以左右官家的旨意。
相反,曾布的停顿,似乎只是纯粹体恤地,请蔡荧消化一下这样关乎前程的重要信息。
继而,曾布补充说明了儿子所弹劾的内容。
蔡、姚二人听下来,对太学粮米那项弹劾内容,均是一惊。
不光惊讶曾纬应对这样迅捷,更惊惧此事若不是被赵煦和曾布压下来,只怕真不容小觑。
姨甥俩想起一桩前朝故事。
大宋设有“进奏院”,但与唐朝时的进奏院属于各地藩镇驻京机构不同,宋朝的开封进奏院,负责刊印国事政事邸报,发往各级衙门,甚至在汴京街头售卖给往来士庶看。姚欢穿越来后看到过好几次,她管进奏院叫“大宋国务院新闻办”。
当年,大才子苏舜钦得朝廷差遣,提举进奏院时,为了给本部门参加秋季官的活动搞点儿经费,就将进奏院的废纸卖了,每位官员再凑凑份子,钱勉强够去吃喝一顿。
与苏舜钦既有政治立场分歧又有个人恩怨的王拱辰,利用小人的举报,以监守自盗为名掀起“进奏院狱”,又组织下级官助阵,逼得仁宗皇帝没办法,将苏舜钦削籍为民,外发去了吴中。
在北宋这样的时代,出身良好、前途可期的中央机构官,被一朝黜为平民,不啻于宣判他死刑。苏舜钦果然年仅三十七岁就郁郁而终在南方。
其实,朝廷两府三司各个值房里,卖废纸的多了去了。
屁大点的事也要出个或者打个笔墨官司的大宋王朝衙门中,最需要处理的大约就是废纸,卖了旧的废纸,还能腾出地儿来给新的废纸,因此在当时的舆论看来,苏舜钦实在有些冤。
与进奏院的废纸相比,太学学子从洪水里捞出来、几天内不吃完就要霉变的粮食,实则更亟需处理。姚欢出钱买了赈济灾民,不比苏舜钦卖废纸去吃喝,更能摆得上台面么?
然则事急从权的案子,又牵涉国难,往往更容易被人拿来做章。倘使章做得刁钻,粮米出入库的白纸黑字证据,都可以被无视,蔡荧大概率要成为第二个苏舜钦。
曾布微微侧身,既面对蔡荧,也面对帘后的姚欢,语调沉缓道:“蔡学正,老夫无意居功,今日只想问问,曾纬为何突然发难,因蔡京授意他磋磨于你,还是另有隐情?”
蔡荧毕竟也浸淫于大宋王朝的顶级臣圈好几年,熟谙臣子们彼此攻讦、告状、邀功讨赏、辞咎脱罪时的套路,他心思兜转间,已明白,曾纬怕姚欢真的气急去告他,所以先发制人,让女子的举告,变成“替姨父报复的诬陷”。
蔡荧看向姚欢。
他早就不把这个和沈馥之一样喜欢自己摸爬滚打的甥女,视作年幼怯懦、需由家中男性长辈出面代为陈情的小女郎了。
曾布的目力与心性,何其敏锐,当即开腔道:“姚娘子,你与四郎走得近,必知端倪,但说无妨。”
姚欢揣摩,曾布这般帝国执政官级别的巨咖,不会明知原委后还来浪费时间在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身上试探。
曾布开门见山地披露了弹劾内幕,相应地,作为“回报”,她与姨父,也应该如实相告。
她于是也不磨叽,从曾纬在襄园逼自己做外室到开封县虾田被毁风波,再到丽园坊那夜之事,言简意赅地陈述给曾布,当然,也明确地告诉眼前这位差点儿成为自己公爹的权臣,自己对他儿子,如今已由爱成厌。
一旁的曾纡,听到开头便出现了母亲魏夫人,并且是那般不光彩的角色,不由眉头紧蹙,惴惴地去瞧父亲面色。
然而,曾纡发现,父亲目光中真正起了波澜之意,是从姚欢说到“邓洵武”和殿前司开始的。
从遇仙楼出来后,回程的车中,姚欢忖了忖,问蔡荧:“姨父,御史奏状若被留中,是否此事就算平息了?”
蔡荧嘴角露出一丝讥诮:“前朝也有不少言官,反复上奏,甚至一忽儿绝食,一忽儿自己摘了乌纱帽要撞死在德殿紫宸殿的,逼着天子对他们所弹劾的官员从重发落。不过,曾纬应该不会,他此举不是要沽名钓誉,只是要防患未然。目的达到了即可。”
姚欢道:“那就好。”
蔡荧意识到什么,诚恳向甥女道:“我与你姨母都觉着,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万莫自责。遥想洪水肆虐那夜,我看曾纬当真是个好儿郎。如今他恶行恶状,岂能怪你?况且,蔡京恨我不听摆布,他既然招到曾纬这样的台谏新秀做女婿,要假言官之手整我,也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