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颂眸光微动,适时上前,与天子进言道:“官家,赏金赏银,不如赏他们结个连理吧。”
赵煦的笑容一凝。
嗯?
苏颂何等身份,既在御前当着他二人就这样开口,定是问过他们的。
怪不得,姚氏所涉,件件甚嚣尘上之事,都有这邵郎中掺和着。
他们,是早就郎情妾意的?
赵煦的两梭子目光,倏地投向邵清。
苏颂忙道:“官家容老臣再禀一事,京师榷货务本月收了那许多纲运来的胡豆,细色的送到宫中或发给豆行后,余下大部,须北上到雄州榷场,卖给北辽。官家既点了姚氏理会胡豆事易,老夫这一回,便想让她跟着去瞧瞧,但她一个年轻娘子,多有不便。去岁老夫在榷场看水运磨豆器械时,雄州帅就数次说起,听闻章质夫(章楶)军中有一国子监医科所派祗候郎中,善治金疮箭矢伤,这说的,就是邵医郎嘛……”
苏颂正将头绪理到最顺处,赵煦却忽地下巴颏一扬,望着在门槛处探头探脑的一个小黄门道:“何事?”
小黄门道:“官家,曾御史在殿外候旨。”
赵煦看看苏辙,又看看苏颂,双掌一合,笑道:“朕竟忘了,今日原还宣了曾纬,要将他派与子由卿家。”
……
曾纬踏入殿中,那面上的异色,教赵煦看得分明。
赵煦道:“怎么,曾御史,对子由学士,你难道看着面生?”
苏辙是曾布亲弟弟曾肇的亲家、曾纬堂弟曾纵的岳父。
曾纬听出天子那谐谑之意,也不管目光深处泛上来的狠戾,干脆直言道:“官家,臣没想到,今日殿中,故人甚多。”
赵煦只道,曾纬思及岳父蔡京因环庆路旧案被贬,苏辙也好,苏颂也好,姚欢从前那订了婚的夫婿贺咏也好,都是使力之人,难免怫然。
赵煦却不以为忤。
他甚至,偏爱这样不与天子掩饰情绪的同龄臣子。
和曾纬君臣相对,赵煦觉得没有压力,不像那些老于宦海、笑里藏刀的宰制之臣们,教他们口蜜腹剑地合伙算计了,自己这个天子只怕都不晓得。
赵煦于是带了颇为郑重的口气,向苏辙道:“子由卿家,此前朕命蔡左丞修撰《神宗实录》,御前不止两三位臣子上奏,蔡左丞借机寻衅元祐旧臣,譬如你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朕索性,就改由你来提举修撰事宜,差遣曾卿家助你。免得中外人情沸腾。”
苏辙胸中一喜。
今上对父亲神宗的尊崇,人尽皆知。让自己这个元祐旧臣来修《神宗实录》,这分明是,官家对当年的龃龉,有释然之象?
再细思,苏辙似乎更明白了。
他在筠州,从前来造访的京城青年士子口中听说过,蔡卞在修撰《神宗实录》时,将原来司马光所写的熙宁变法一段大肆修改,对于同样为司马光所贬抑的元丰变法却有所忽视,给岳父王安石翻案的劲头,大过了给先帝歌功颂德的劲头,难怪官家不满。
就算没有环庆旧案,蔡卞的仕途,怕亦是越走越窄。
那一头,曾纬见到姚欢和邵清的又惊又恨之情,也刹那间偃旗息鼓。
这位大半年来时时担心自己被岳父蔡京牵连着失了圣眷的官场新人,此时听到御座之上传来的口谕,简直如闻天籁。
不同于寻常的修史著书,能得了修撰先帝实录的差遣,几乎可视同中书舍人知制诰那样的文士之极了,又能淡化自己身为言官、得罪同僚的色彩。
曾纬忙随着苏辙一同行臣礼,领旨谢恩。
赵煦转向苏颂道:“苏公,有一事甚有趣,你越老,越像媒娘子,曾御史他年轻轻地,竟也爱说媒。朕赏赐了那环庆军士贺咏、准他自行回西边与家眷团聚后,姚娘子这位曾家叔叔,还与朕提起,将姚娘子的那块旌表贞节匾额收了,不如还是与他曾府的长孙曾恪,再续佳缘。曾卿家,是不是有此事?”
曾纬恭敬又淡定道:“臣,也是明了家兄的心思,才出此言。”
苏颂身后,香炉与灯架的边上,姚欢看到邵清的颌骨蓦地鼓了出来,显然在狠狠咬着牙槽。
姚欢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袍袖。
只听前头苏颂哈哈一笑,觑着曾纬:“唷,四郎,看不出来,你无论做长辈,还是做平辈,都颇能来事哪。”
又向座上天子道:“官家,此事,吾等媒人说了都不算,还得问姚娘子自己的意思。”
赵煦也觉得今日将趣味寻得够了,准备寻几句体面话收官:“不必问啦,朕还看不出来么?邵清,你心爱之人连酿酒这等金山不换的秘诀,都舍得交给朝廷,朕也自不会让她委屈。朕给你的赏赐加多一些,你当作聘礼。”
邵清一提袖子,大步上前,驻足于曾纬身畔,向赵煦深躬拜谢。
赵煦颇有些沉醉于自己宽宏大度的帝王气量,趁兴吩咐道:“择日成亲吧,你二人一同随苏公去雄州时,也便宜许多。哎,曾卿家,亲迎之日,替朕去喝杯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