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指了指她,向诸人道:“这两日我常要出门办事,金姨娘执掌坊务。你们多少得过刘府的恩惠,也晓得金姨娘与我的情分。但你们不晓得的是,金姨娘,比我还耳聪目明,又赏罚分明。杜娘子不在了,我拜托金姨娘看着学坊,最是放心。”
姚欢顿了顿,又道:“都是学坊的一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小娃娃们听不明白,你们这些已知人事的,不会不懂我的意思。拿着英娘的急症去外头说三道四的,那就是脑子被门夹坏了,生怕别个不往我们艺徒坊扣屎盆子。艺徒坊的名声若坏了,你们能不遭人白眼?就算关起门来说三道四,也不许。那不是有点儿心肝的人,做得出、说得出的。你们可以画不出佳作、织不出天工、算不清账、订不好书,但不能丢了恻隐之心!”
美团在来时的路上,车内的宝萍也好,车外骑在马上的邵清也罢,都多少与她说了原委。
美团何等机敏,听姚欢发完话,樱唇一抿,侧头道一句“姚娘子放心”,才和颜悦色地对众人道:“那年冬至,未蒙刘将军青眼时,我就去孤幼院给你们送过糕饼。转眼之间,都是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咯。莫与我生分,姚娘子不在,大事小事,都尽管说与我听。我先与宝萍,去看看英娘,今日便在屋里照看着她。”
……
后院暂时安顿好,夫妇二人出了学坊,往城北走。
熟悉西域饰品的契里,花了一个时辰,便带着他们寻到那家卖出十字架的胡商铺子。
运气当真不错,铺子掌柜自己,也是景教徒,十分肯定地告诉两个宋人,购买这批十字架的景僧,在何处传教。
不到申正时刻,姚欢和邵清,敲开了景寺的门。
“杜娘子引荐我们来此处。”
姚欢先试探了一句。
景僧的目光,于温静中带着一丝颇有分寸的欢迎之意,俯身道:“杜娘子前日刚来做过礼赞。二位也愿成为大圣慈父的子民?”
邵清依着记忆中契丹贵族信奉景教的情形,向景僧恭敬道:“是的,杜娘子与我们说,莲座上的十字,能够救赎我们的身心。”
景僧闻言,还真没有本土宗教那种欲擒故纵的作派,一副全心全意传教的热忱模样,邀请二人进入内庭。
邵清凭着素来所受的目力与耳力的训练,确信包括供奉莲座十字架的正堂在内,这小小景寺统共就三间能够一眼看穿的屋子时,迅速回身,关上了院门。
景僧,以及正在擦拭十字架的仆从,皆是一愣,随即有些惶惶然地看着夫妇二人。
姚欢冷冷道:“杜娘子死了,我们是她的挚友,自要为她来讨公道。为何她信了景教,明明过得衣食无忧,却突然自尽?莫不是你这样的妖僧,诱使她殉教?”
景僧听到“杜娘子死了”几个字,目光已是骇异地一凛,待听得姚欢给自己扣上“妖僧”二字,霎那间由惊变怒。
“你们怎地血口喷人!我景教,严禁自尽。众生的性命,都是大圣慈父的,自绝性命,犹如背叛大圣慈父,与故杀他人一样是大罪孽,将堕入地狱。”
姚欢盯着景僧:“你方才也说,前日她来过景寺。杜娘子正是那一夜投了汴河。”
这景僧紧锁眉头思忖须臾,越发气急。
那日杜娘子看起来明明已无积郁之象,令他以为大圣慈父救赎了这位教众的灵魂,没想到,她竟然,竟然以自尽的行为叛教了。
肉体凡胎,怎可夺取大圣慈父主宰生命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作为一位有使命、有梦想的传教者,他实在很替大圣慈父,感到被蔑视的屈辱。
对,就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既如此,自己也没有义务为这位教众保守秘密了。
景僧先回身,对着圣坛上的莲座十字架,也在自己胸口划了个十字,旋即又转过来,神色傲然道:“你们的朋友,哼,她莫不是被逼死的?此前她来过数次,说什么,助长有淫恶之念的男子,构陷善良的妇人,她内心觉得万分痛苦。”
“构陷?”姚欢琢磨着这个词。
邵清则向景僧深深一揖,道:“吾二人与尊驾告罪,内子是杜娘子的手帕交,一时情急,出语无状。这是在下的银鱼袋,请尊驾知悉,我夫妇并非粗野孟浪之人。敢问尊驾,杜娘子,还说过些什么?”
邵清昨夜,回宅换了官服,银鱼袋却是揣在身上。
景僧入乡随俗,在中原王朝的地界,十分明白,政权是凌驾于神权之上的。见邵清亮了鱼袋,景僧也知趣地还了礼,努力回忆一番,眯着眼道:“听她的意思,要求她做这些事的人,似乎,曾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就说了这么多,官人,我可以握着莲花十字发誓。”
姚欢与邵清对视一眼。
这些线索,已经很有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