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魏国公府。
正房西侧的小花厅内,徐辉祖独坐桌前,正一杯接一杯地饮着烧酒。
为迎接家主归来,府内大厨精心炮制出一桌精美的菜肴,而徐辉祖除了一开始囫囵吃过两口外,便再没动过筷子,只是不住地喝酒。
他实在没有享用美食的胃口。
他的脾气也同样坏到极点。
刚才一名婢女因在给他倒酒时不慎溅出几滴酒浆,被他打得皮开肉绽,以致于新换过来的婢女每次给他倒酒都是战战兢兢,立在一旁腿都是软的。
这样的事,在此前近二十年中从未出现过。
徐辉祖向来以和蔼可亲而被下人们称道,他秉承“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原则,从不计较婢仆不慎犯下的小过失,却自律甚严,俨然有古君子之风。
他也因此得到项逸轩“高山仰止”的评价,成为后者仰望的榜样。
像今天这样情绪失控,甚至在婢女身上撒气,放在以前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是今日黄昏时进的城,刚一进城门,就被宫中的内侍传进皇宫,接受建文帝的召见。
面君时他将弦月湾战事叙说天听,最后叩头道:“以多打少,却多日未能攻破山城,以致贼子等到援兵,是末将之过。末将统兵不力,请陛下重责。”
建文帝一番好言抚慰,告诉他此番罪在沐晟作反,非他之过,请他先回府休息静养数日,再另有重用。
话虽这样说,建文帝仍从他手中收回了六万城卫军的兵权,并以让他专心修养为由,请他离开应天新军,另行举荐新军的统帅。
无奈之下,徐辉祖举荐二七会的二号人物刘璟执掌新军。他知道,自己此次被剥夺兵权投闲置散,在燕王不日进京的大前提下,他通过建立军功成为权臣的野心,已彻底失败,且再没有逆转翻盘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他从成立二七会起开始筹谋,并为之付出一切的伟大计划,至此终于化为泡影。
理想破灭后,他的武功和才智,从此将再无用武之地,一旦燕王真的入主京师,他想保全性命,只有放弃以往的一切,“自甘堕落”下去。
比如变得性情乖戾,沉迷古玩书画,留恋赌场青楼,将余生交付给美酒和美女。
他越是堕落,对朱棣越没有威胁,反而越能保住现有的一切。
一条小命,这座宅院,或者还有魏国公的爵位。
“柳美人来了。”管家常洪小步趋至门口,低声禀道。
徐辉祖目光一闪,放下手中的酒杯,淡淡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让她进来。”
柳月遥乘的是一顶二人抬的香呢软轿,抬轿者并非常见的男性轿夫,而是两位身材魁梧的女人。
软轿从后门被抬进府,直进到徐辉祖起居的正房门前才落轿,柳月遥极其优雅地掀帘下轿,整了整衣裙发鬓,莲步轻移,步入花厅。
她穿着一袭华美雍容的衣裙,从头到脚挂着各种坠饰,有的古朴,有的闪耀,有的则叮当作响。
“你下去吧。”她如同自家主人般朝那婢女摆了摆手,“这里交给我。”
婢女怯怯地看了徐辉祖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立时如蒙大赦地屈膝一礼,然后退了出去。
柳月遥盈盈上前,接过酒盏,一边给徐辉祖倒酒,一边打趣地道:“刚才听常洪说,会长打了犯错的婢女。若人家也和最初那婢女一样,给会长倒洒几滴酒,会长是否也会像惩罚那婢女般,把人家打一顿出气?”
“你可以试试。”徐辉祖冷冷地道。
“打便打吧,反正人家早习惯了。”她顿了顿,旋又嫣然一笑道,“记得最开始时,会长每次压力一大,就喜欢找人泄愤,然而又虑着要顾及君子形象,所以只好到神女楼来找人家,没少在人家身上撒火。”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可不敢碰你,毕竟,你也再不是当初的月儿。”徐辉祖若无其事地摊了摊手,“我说的对吗?柳美人。”
柳月遥黛眉微蹙,嗔道:“会长说话不要这么刻薄绝情嘛,人家本甘愿做会长的私宠,是会长偏要送人家进宫,又创造一系列和皇上在宫外相识的机会,如今人家终于得宠于皇上,会长转回头来却又说些酸话。人家很无辜,很委屈哩。”
徐辉祖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微闭双目,想起年初时,他为加强对建文帝的掌控,趁上元节建文帝微服外出时,安排一系列的巧遇,使建文认识了柳月遥这妖娆若水的美女。
朱允炆在宫中虽也有不少佳丽,但大多是端庄的名门闺秀,像柳月遥这般长袖善舞晓风情的,仍是第一回遇到。一来二去,在柳月遥的魅惑手段下,他很快沦陷其中,最终将柳月遥接进了宫,封为“柳美人”。
这次徐辉祖率新军出征淮北战场,建文帝之所以把六万城卫军借给他,柳月遥在后宫吹的枕上风起到很大的作用。假设徐辉祖真能击败朱棣,取得赫赫军功,他和柳月遥这一外一内,权臣加宠妃的组合,将开始彻底把控朝政。
只可惜,假设终究还是假设。
现在朱棣进京已成无可阻挡之势,覆巢之下无完卵,再精妙的设计和布局,也终究是幻梦一场。
想到这里,徐辉祖黯然长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柳月遥主动为他添满了酒,然后为自己也斟了一杯,双手捧起酒杯道:“已经过去的事,莫要多想,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哦?”徐辉祖苦笑着啜了一口酒浆,“你还能有办法?”
“我还有最后一招。”柳月遥眨眨眼睛,也不知是否故意卖关子,并未直说她有什么办法,却拿起碗中的一只虾,用春葱般的玉手剥去虾壳,喂到徐辉祖的嘴里道,“先吃点东西吧,像会长这样什么也不吃,只顾着喝酒的蹉跎模样,月儿都有点不认识了,快振作起来。”
她一连剥了三只大虾,都直接用手拿着,喂进徐辉祖的嘴里。徐辉祖本来还不想吃,但嗅到她指尖花瓣般的清香,又看她露出恳切的神色,还是吃了下去。
“这就对了。”柳月遥露出可爱的笑容,双眼眯成两条月牙般弯弯的线,又拿起一块香气四溢的红烧猪蹄,仔细把骨头分拆开来,逐一放到徐辉祖的碗里,“再吃点。”
徐辉祖看着她,见她若无其事地吮着手指上的酱汁,一副天真单纯的诱人模样,不禁想起自己初见她时,也是因为她的这幅面孔而怦然心动。
“会长,振作起来嘛~”柳月遥吮完手指,又在徐辉祖腿边跪坐下来,一边用一双小拳头为他捶腿,一边撒娇地道。
徐辉祖心中感动,暗道自己已经落魄至此,她还不离不弃,如此坚定地支持自己,忍不住在她头上摸了摸。
“好,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