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把这段创造的梦丢在了这儿。”老人说?语气像往日那样不紧不慢。他短暂地沉吟了一会儿,又对农女说:“我该和你说说外面的事,孩子。”
这话叫农女觉得很困惑,因为老人经常和她说外头尘世和狱火之外的那片虚空里的遥远异国发生的故事。可老人现在的语气却很特别?仿佛要说的是些和过去都完全不同的事。她并不晓得隐藏疑惑,直接问老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们试图在一切事情里找到意义。”老人说,“天气、灾难、故事当然还有生活。每颗星星上的人?它们可能长得和你们并不一样,但在我看来,你们的许多行为都是相同的?差异微乎其微。其中的一些和你们这儿有所不同,它们没有像你父亲那样的存在管照,但也没有狱火,是比较自由的地方我姑且向你这么说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停地寻找意义?像要给自己找一个国王。它们也和你所见过的人一样?总把预想很好的事办得很糟,或许也从未真心想办好事。你可记得那天拿着砍刀来的老爷?他曾坚信你的姐姐,沐伦恩的女武神将与他的家族同行,可一旦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便迅速地败坏了。不是向你那消逝的姐姐,而是向他够得着的东西。或许他的良心仍未完全死去,不过未能影响行动的良心是无济于事的。像他这样的人在外头数之不尽,有的会比他稍好一些,有的则更无药可救。但那并非它们的错,孩子。它们生来是没有意义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农女茫然摇首,老人便耐心向她解释。他说那些遥远国度里的人,因生来并无意义,因此也不晓得哪些是应当做的,哪些是不当做的。这样一来,它们中的很多便在无意义的空耗里消逝了。另外的一些则会试着给自己寻找意义。它们靠着自己的幻想,或偶然得来的异国传说,一点点编造出自己的意义。有时那是一个“虚构的国王”,人们假装它存在,再把自己想要的、对自己有利的规矩用“国王的语言”说出来;有时他们不从外界寻找,便将自己当作是国王,认为自己就是意义本身,并且为了证明这点要征服异类的一切,好让自己的意义彰显出来;剩下还有一些,这些人承认了自己的无意义,可紧接着又要证明无意义胜于有意义,于是他们不再说“无意义”,而是说“意志自由”。它们为此构造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做过各种各样的事。老人只跟她讲了其中一些通常被认为是好的,像是抚育幼崽和救治疾病;还有一些通常被认为是坏的,比如屠杀同类和毁掉别的明。但不管怎样,绝大部分事被干出来的时候都被认为是“好的”。
“尘世里的人也这样做。”农女说。她出生后在那尘世里看到了美丽的春天,但是春天里的生命们却总是痛苦、凶暴、恐惧,还有悲伤以前她不懂得那是悲伤,但现在她却能够感受到了。现在她听到的外头的故事也与尘世没有什么不同了。
“人们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有意义的。”老人说,“不过从影子们最终呈现的样子看,它们并不是为了某个属于自身的意义而存在,孩子,它们不过是随着环境左摇右摆,同时按着环境编造了些意义给自己。如果意义和环境产生了冲突,它们便会陷入你所看到的那种癫狂和腐坏。你看到并不是它们的恶,而不过是它们的平庸。像你们这里的混乱并不算很糟糕,因为凡人所受的大部分苦难尚且还能归罪于狱火,凡人们自己的罪过就像孩童的行为那样单纯明了。但我去过一些地方要痛苦得多,那里的人们自己编织了一套狱火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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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叫农女理解不了。狱火是自最初存在的,也是最终吞没一切的。它的存在是一种毋庸讨论之事,绝非任何生命的凡力所能造。尽管老人告诉她狱火外另有世界,在她心里也从未和国王的话产生矛盾。国王和老人就像是两个声音,互不相关地回荡在天上和地下,她可以同时听见。
老人说,那由人编织的狱火,是一个复杂而畸形的庞然大物。它从历史的起点开始堆积,一直堆垒到毁灭的时刻。很多时候它们看起来都不是怪物,而是人们亲手打造的宏伟殿堂与神庙,只不过一代代人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代人只要有机会,都必然改掉一点他们认为坏的东西,再添上一点他们认为好的东西。有时这种修改是粗暴而不加思考的,以至于伤害了建筑的底层根基,又或者让整体变得难以协调。可若是想要推倒重来。那也绝无可能,因为那建筑已被漫长的时间积累得过于庞大了,若要将它完全拆毁。落下的碎块便会压死每一个人。久而久之那怪物变得如此复杂,时代里最博学的人也难以说清它的每一个构造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样的作用。他们只能互相争吵,有的指出哪儿做出变动会更好,有的则认为一块砖也不当动。但后者也是无用的建议,因为建筑本身在随着时间流逝而崩圮,若不修缮改造,它早晚也将倒下。每个人用他们那渺小可怜的眼界修修补补,叫它勉强支撑,中间还要夹杂各种各样的私心希望这建筑更像自己的风格,或能多分给自己一些阴翳到最后终于无可挽回。
“他们的国王在哪儿呢?”农女问。
“那通常是在假国王统治的地方发生的。”老人说,“无意义的生命自己决定怎么建造它们无意义的王国。通常它们的个体存在还很短暂,没有谁能让下个时代的思想完全继承上一个,它们中负责统治的那部分也不例外。孩子,你可能想象那些凡人坐在你父亲的位置上?他们能忍受那王座的寒冷与高耸?他们能及时接引这世上每一个亡魂?把他们放在你父亲的位置上是一种很坏的事,但在假国王统治的地方人们经常这样做。没人有能力在建筑倒塌时扶住它,因此最后的结局总是不好。不过那是其他地方的事,在这儿没有那种建筑,只有你的父亲与狱火。他创造了你来解决这件事。”
农女稍微坐直了一些。她还未仔细地思考过自己诞生的意义,而如今她认识到自己正背负着一个相当重要的使命了。她不再是国王延伸到地上的部分肢体,而是自己承担着这一沉重的任务。同时她还感到少许喜悦,因为她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尽管每一场战役都很艰难,还叫她失去了塔耶奇,可从时间上来说她赶得正正好。在狱火真正降临以前,国王便将重返地上。
“我不曾看见你笑过,孩子。”老人说,“不过我看得出你现在是快乐的。”
他那样慈爱地凝视着农女,那目光却和凡人祖父看待自己的孙女没什么不同。她在这样的注视下既高兴又不知所措。
可是很快她又不安起来,因为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仍然潜流着幽暗孤寂的冰洋。她不明白老人心中为何有那样浓重的感情。第一次她感到犹豫,最后只能期期艾艾地发问,打听老人自己的故乡是什么样。
“那并不重要。”老人说,“我想那里如今已是别人的家园。我不曾想念那儿,孩子。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是的,在那儿曾经也有一位国王。他的性质和你父亲比较接近,是带着某种意义诞生的,就像你为了让这片土地重归旧日而生。他们和凡人是不同的,像我们前头所说得那些凡人苦难,他们凭自己的威能便可轻松避免。那国王也很崇高,且并非后天的培养,而是天性便如此,于是任何欲望也诱惑不了他。但是崇高也有崇高的悲剧这件事叫我们以后再说吧,今夜你已看了许多,现在该回去见你的父亲了。”
他站起身来,牵着农女的手,折回影雾重重的小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