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雨答应了一声,又低头喝起咖啡。罗彬瀚忍不住问:“是我记错了你以前的习惯,还是你喝咖啡喝得更凶了?”
“这几天比较忙。”
“因为你那个顾问工作?”
“嗯。出了一点意外。有扇不该打开的门打开了。”
“啥意思?危险病毒泄露啊?”
周雨摇摇头说:“有只性格不太好的实验犬跑出去了。”
“怎么?你怕它把实验室拆了?”
“没有到那种程度,但也可能会引起事故的。最好还是仔细检查一下它去过的地方。”
罗彬瀚曾目睹一只困守公寓的成年雪橇犬是如何给他的客厅和卧室进行了翻修。他从来不低估犬类的破坏力。狗,或者狼,也许不如猫来得灵活轻盈,它们却有一股韧性,或者说狠劲。如果有什么是它们渴望的,那它们不管吃多少苦头得要达到目的。罗彬瀚不讨厌这种脾气,可他其实更喜欢逗逗流浪猫。
他们没有在实验犬的话题上讨论太多。这毕竟是个企业的项目,而罗彬瀚不想在别人的商业机密上掺和太多。他们还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马行空得就像在参加暑假露营,想到什么话题就聊什么。期间罗彬瀚发现自己至少在糖城的菜单上说了三遍,但却一次也没提起邦邦,因为他不想提任何不愉快的事。他的故事毫无逻辑,但是周雨也只是倾听,从未要求他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明。不管罗彬瀚是去了非洲还是异世界,现在这些都成了打发无聊用的谈资。
有时,罗彬瀚会在一些关头停住自己的故事,以免陷入不得不做出尴尬解释的处境。每当遇到这种时刻,他会去问周雨某些问题。而尽管梨海市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他能问的东西却数不胜数,比如罗骄天的大学生活,鹦鹉饲料的配方,或者周雨为何要在卧室的床头柜边搁一把长柄黑伞——实际上罗彬瀚觉得那伞怪眼熟的,可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他不想细问,因为那伞阴沉沉的,有点像周妤的风格。他现在只想谈论欢乐,而非遗憾与损失。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渐渐地不再说话。罗彬瀚望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看上去或许像在思索,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想。他还没有考虑接下来的计划,反正他这一次根本没打算在梨海市久留。具体来说应该是几个月,因为海盗头子认为这点时间就足够找到自己失踪的妹妹,并且在搜寻过程中伺机干掉法克。罗彬瀚倒没有盲目地相信他,并且睿智地向海盗头子指出,如果一个人能好端端地被巨型鹈鹕夹走,他也可以被任何一种其他的动物夹走,关到一个时间流逝得极慢的地方。这样等荆璜和夹走他的动物对骂三天三夜,风光无限地班师凯旋时,整个太阳系可能已经被一个唱着歌的傻逼星星顶替了。如果那样的情况发生,在梨海市的这段岁月将是他们最后的相聚,因此荆璜实在应该让他多薅几根毛下来当纪念,而不是反拽他的头发。反正海盗头子未来还有大把时间把毛长回来。
不管荆璜有多不把这当一回事,永别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罗彬瀚明白自己其实应当想一想这种可能,想想如果他接下来要在梨海市度过余生该怎么办。他早就该想想了,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迟早是要回来的,在所有的冒险终结以后,在他见识过无远域故事的真正主角以后。可是,当新的一天降临时,他的脑袋里依旧空空如也。
他在空无中听见周雨在喊他,于是转过头去。周雨问道:“你打算去见罗骄天吗?”
“我还没想好。”罗彬瀚说,“有没有可能让我在这儿生活好几个月,但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
“那种事只有法克才办得到吧?”
“他说他办不到。我觉得他在骗我。”
周雨没有直接表达意见,但目光里透露出赞同。
“他是想让你重新融入原本的生活吧?法克这个人好像有一点完美主义倾向,如果你让他来还原什么东西的话,就非要做到和原来完全一样不可。”
“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法克?”罗彬瀚说,“而且我以前的生活里没有非洲热带雨林。我要怎么和别人解释我去非洲的事?因为我热爱昆虫?”
周雨欲言又止,最后说:“其实你不用解释。”
“为什么?”
“大概不会有很多人当面问你吧。如果有的话,你只要笑一笑就可以了。不管你给出什么反应,别人应该都会满意的。”
罗彬瀚突然从黎明前恍惚迷离的境地里清醒了过来。他不由地开始寻思周雨的这番话,并且从那平和惬意的假象下嗅出巨大的声誉危机。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缓缓问道:“为什么他们会满意?”
周雨移开视线,说:“有很多流言。”
“比如?”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罗彬瀚坚持主张这件事很有关系。当他把两只手搁在周雨的肩膀上,他最好的朋友终于没法再假装喝一个早就空了的咖啡罐了。
“有的人觉得你得了绝症。”周雨说,“生命最后时光的旅行……像这样的原因。”
“那他们肯定会奇怪我怎么一脸健康地回来了。看,我还长了点腹肌呢。这都是非洲昆虫赐我的。”
“……你被你父亲现在的妻子排挤走了。”
“咋地?”罗彬瀚说,“现在是三年之期已至,我又被迎回朝堂了?”
周雨的表情显然认为这也不失为一种解释。长久以来,罗彬瀚知道他对外界的评价反应淡漠。周雨正是最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的那种人。他用眼神严厉地警告周雨不许开口点评。
“这两个都是比较主要的说法,其他的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本来你想去什么地方都是你的自由,别人问起的话不解释也可以吧?”
“说得好,”罗彬瀚说,“那这两个肯定不是最主要的说法。最主要的版本是什么?”
就像被抓到逃学的优等生一样,周雨斜垂着脸,尽量不让罗彬瀚从表情上抓到破绽,却不知道这样更加显得心虚。
“你失恋了。”他简明扼要地说。
“太棒啦!”罗彬瀚说,“但甩我的是谁?”
“周妤。”
“屁话。”
“……是被谣传的人之一。”
“那还有谁甩了我?”
周雨不置可否地微微转着脖颈。在他这细微的动作之间,种种可怕的答案在罗彬瀚心中飞快闪过。能让他去天台对人世做最后道别的答案实在太多了,有些简直糟糕得无可挽救,比如说,他的表妹,他的亲妹,他失踪前一天刚刚结婚的年轻姑妈,他曾经去管过事的企业的前台小姐,周雨。
他勇敢地按次序把所有灾难性选项都问了一遍。周雨仔细地听着,随后沉稳地竖起四个指头。罗彬瀚顿时感到如释重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和那个前台多聊过几句。”他澄清道,“她老家在海边,很喜欢划船。她当时不知道我是管事的,以为我只是刚入职。结果被我这边的熟人看见了。我记得她有个男朋友。我可没滥用职权干过什么蠢事。”
“我是说有四个选项都中了。”周雨也向他澄清道,“没有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