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衡天疯了。
疯在珺濛对他一次次堪比酷刑的惩戒中,疯在这长年累月不见天日的牢狱之灾内。
也疯在他自己多年中对复仇的执着中。
珺濛曾说,他其实早疯了。
在他不顾族人,祭出半族命数,只为他个人私欲的时候。
但就是这么一个疯子,他在石室门打开、看见岑羽的时候,一眼认出,那不是他养大的那个孩子。
他养大的那个凡人孩子是什么样来着?
他忘了。
太久了,他早忘了。
但他知道,一定不是龙神身边的这个年轻男子。
石室门再度闭拢,他整个人重新湮没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待情绪如残烛渐渐熄灭,他忽然又想,那个孩子呢?
那个孩子呢!
那个孩子呢?!
那个孩子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以鬼影的形式。
而他虚弱的残魂根本维持不住人形时的样貌,整个鬼形唯有身躯和面孔是人时的样子,手脚如黑烟,扼住了交衡天的脖子。
交衡天仰着脖子,放大的瞳孔中倒映着鬼影的模样,喉咙里发出难耐的嘶吼和惨叫。
鬼影正是岑钟之子。
他不是故意隐藏在所愿瓶中,事实上,在仙府后山的问鹤湖跳下后,他的残魂便因为执念太深,一直逗留在湖中。
是龙神,在前往东海之际,从湖中提了他的魂魄,说要为他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他懵懵懂懂地进入所愿瓶,因魂魄虚弱,一直在沉睡,直到他听到了交衡天的声音,听到了原原本本的前后真相。
鬼影恨透了。
他要杀了交衡天!为他生父生母,为整个安禾镇,更为他自己!
但他生前只是普通凡人一个,死后沉在湖底,也不过残魂一只。
他怨念再深,以此为力,也照样斗不过一个被锁在石室中的疯掉的蛟人。
他恶狠狠地掐着交衡天的脖子,却从交衡天的眼中,看见了从前。
从前在仙府,他人小、个头小,顽皮好动,消耗得也多,时常吃不饱,交衡天总给他送吃的。
他欢天喜地,蹦蹦跳跳地跑过去,皮猴儿似的一跃而上,吊在交衡天的脖子上:“衡天师父,你又来看我啦。”
交衡天总是满脸笑意。
从前在仙府,每每他修炼不畅,悟道受阻,都是交衡天与他在屋顶上对月浅酌。
旁的师父都禁止弟子喝酒,交衡天从不,还总对他说:“规矩是人定的,规矩也总是用来束缚你们这些小弟子的,否则门内如何管教你们年轻人。”
“小酌无妨,不醉即可。”
他笑得舒心爽朗,觉得自己有世上最好的师父。
师父也待他最好。
从前在仙府,他们一道出门游历。
他横冲直撞、后背受敌,交衡天不顾自己,一剑杀死那凶恶的鬼怪,又温怒地提点他:“不要只顾杀敌,自己的小命不要了?”
他年少气盛,没个正行地收了剑,往肩上一扛:“有师父你嘛。”
交衡天啐他一脸。
他哈哈大笑。
……
人死后,也会哭吗?
不会的,因为他已经是鬼了。
鬼不会哭,他却眼含热泪。
他那无形的黑烟般的手依旧扼在交衡天的脖子上,但他眼中已有动容。
他张了张嘴,虽没有喊出,心中已道:师父,师父。
交衡天的面孔上流露温和,他的声音传进鬼影的心口:“是,我是利用了你,你亦只是我复仇之路上的一颗重要棋子。可师父平日待你的那些,却不是假的。”
那个声音如温泉如暖流,缓缓在鬼影心口流淌:“我喜爱你,关心你,教导你。”
“你极有天赋,性格也好,我将所有我能教的,全部倾囊而授。”
“我对你,也是有真心的时候的。”
这些时候,一点也不少。
鬼影满目动容,闭了闭眼。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撞碎的所愿瓶里汇聚的“东西”飘进了石室。
因鬼影本就是所愿瓶的主人,那些“东西”便自发地循着它们主人的方向而来。
鬼影心中又一下被另一个声音充斥。
那是岑羽的声音——
“原主啊,你这日子过得也忒苦了,到底是谁把你害成这样?”
“原主啊,虽然你许了再见江雾轻的这个心意,但其实我也知道,你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地帮你那位江师兄修炼飞升的。他飞升之后,以你的人品、我的猜测,估计你也知道是自此天人永隔了。”
“与其说是你不甘心,不若说是你人太好,死前也想知道,你爱过的、亲自送他飞升的这位师兄,到底在天上过得如何了。”
“唉,你这么心善,我与你比起来,简直是牛蛙与天鹅。”
“但是不管啦,他的债必须还,等攒够一笔,我便在凡间为你造个供奉香火的祠堂。”
“咱不能只求虚无缥缈的感情,不求落地有响的实际的东西,对吧?”
“原主,你若能看到,也能安心了,你父母真的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亦都很爱你。”
“唉,我酸了。”
“原主,此行便要去东海找你那位师父了。”
“虽然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有句话叫‘难言之隐’,不过我总觉得,那位师父,既然能生剖你的内丹,怕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疼爱你。”
“你想啊,他再有难言之隐,也不能剖你内丹,他都是师父了,要剖也该剖他自己的内丹,这样才是好师父么。”
“至于平日待你的那些好,俗话说,再坏的坏人也期盼温情,反正暂时不需要动你,那便跟你客客气气、开开心心做师徒,这样你开心,他也开心。”
“关键是什么?关键是这样,他一直开心啊。”
“不动你的时候,他开心,动了你、达成了他的目的,他未必开心至少也顺心,总归从头到尾舒服的都是他。”
“你懂了么?一切没有好结果的温情,都是假的!”
假的……
假的。
鬼影面孔上的动容逐渐消散,眨眼间被坚毅取代。
那扼着脖子的黑烟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鬼影眼中也不再有憎恶和痛恨,只有了结一切的平静。
他对交衡天道:“你我师徒一场,我待你一片真心。”
“那些心意,是一个失怙的孩子对师对父的依赖和真情,但不是你用来为自己辩驳的借口。”
“而你的真心,若不是真的为我好,只是一息片刻的温存……”
岑羽说得没错。
鬼影:“都是假的!”
鬼影平静地看着交衡天:“你可以用来骗你自己,但不必用来骗我!”
今日,他便来亲手了结这一切。
说着,鬼气横穿交衡天的脖子,交衡天眼中血色弥漫,额头和太阳穴青筋暴起,喉腔中一个完整的音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