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大的怨愤呢,都牵扯上当皇帝的资历了。怀恩一听事态严重,忙插秧打一千儿,快步上“一片云”通传去了。
过了小跨院,就是老姑奶奶的住处,院儿里只留一盏上夜的灯,迷迷滂滂照亮脚下的路。
想是刚熏过蚊子不多久,空气里还残留着艾叶的香气,怀恩进了院门,就见廊庑底下一个小太监正提着细木棍各处巡视。山野间活物多,像那些刺猬啊,野兔啊,还有纯妃娘娘最怕的蛇,都爱往有人气儿的角落里钻,因此入夜前四处查看,是各宫例行的规矩。
荣葆发现了一只松鼠,挥舞着棍儿冲上去驱赶,那松鼠多活泛的身手,还没等他到近前,就一溜烟跑了。
“得亏你跑得快,要不逮住你,非烤了你不□□葆嘟嘟囔囔,正琢磨烤松鼠不知道什么味儿,一回身就见怀恩到了院子里,忙上前打千儿,“大总管,您怎么来啦?”
怀恩和这小小子儿没什么可说的,抬眼朝寝室方向望了眼,“纯妃娘娘歇下没有?你赶紧的,给里头人传个话,就说万岁爷翻主儿牌子了,请主儿收拾收拾,移驾延薰山馆吧。”
侍寝这种事儿,是后妃们毕生追求和奋斗的目标,荣葆一听顿时振奋起来,轻快地道了声“”,上正殿前敲窗棂子去了。
里头有人应:“什么事儿?”
荣葆说:“姑姑,万岁爷翻咱们主儿牌子啦,快通传主儿,过延薰山馆去吧。”
怀恩放下心来,口信传到,他的差事就交了。正要回去复命,听见老姑奶奶在里头咋呼:“我的鞋呢?还有我的荷包……”
怀恩听见荷包,了然地笑了笑。万岁爷说纯妃娘娘要给他做荷包来着,这件事念叨好几天了,如今真做得了,只要恭送御览,先前和妃带来的晦气就会烟消云散。
其实有时候啊,万岁爷还是很好哄的。
屋子里的颐行本来已经拆了头,打算就寝了,没想到御前这会子传话过来,少不得一通忙,重新梳头绾发,穿上体面的衣裳。
晚膳后回来问过含珍,说是已经把金锞子送过去了,这会儿召见,八成是怀恩把她去过的消息传到了御前。召见就召见,非说侍寝,那今晚上八成又得留宿在他寝殿里,否则堵不住悠悠众口。
银朱双手承托着,把那只扑棱蛾子荷包送到她面前,她转过眼瞧了瞧,“这会儿又觉得,做的好像也还行,是不是?”
银朱说是,“您把您会的针法全使出来了,万岁爷最是识货,一定能明白您的苦心。”
要说苦心也不敢当,终究答应了人家,不好反悔罢了。
颐行把荷包接过来,仔细整理了底下垂挂的回龙须,这时候含珍已经替她收拾停当了,便侍奉着她,一路往延薰山馆去。
好在路途不远,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也没惹她不高兴。说句实在话,她原以为和妃今儿夜里打算自荐枕席来着,所以识趣儿地先回去了。没曾想皇上一口唾沫一个钉儿,果真那么清心寡欲着……唉,这可怎么办呢!这会儿身心自在的老姑奶奶坦然操起了闲心,别人辟谷,皇上辟色,长此以往皇嗣单薄,于家国社稷不利啊。
一面想着,一面长吁短叹进了延薰山馆的前殿。
可是没见皇上人影儿,倒是怀恩上前来,说:“万岁爷这会儿忽来机务,可能要略等会子才能安置,命奴才先伺候小主儿上东边寝室里去。”
颐行断不是那种恃宠而骄的人,听怀恩这么说,大大方方道好。也不需人伺候,轻车熟路进了皇帝的寝室,然后掩上门,拆了头发脱了氅衣,这就上床躺着了。
料理政务,那可是忙得没边儿的活计,不知要拖延到多早晚呢。自己与其坐在床沿上等,不如躺下从容。
也是皇帝纵着她,养成了她的大胆放肆,要是换了别人,就说贵妃吧,恐怕也是战战兢兢等候,冠服丝毫不敢乱吧!
颐行仰天躺着,看帐顶上一重重漂亮的竹节暗纹,想起太后先前描述自己和先帝爷的故事,那种情儿,似乎并不让人感到陌生。
她也是见过先帝爷的,十年前,先帝爷来江南巡幸,尚家负责驻跸事宜,男丁女眷们都没有错过给先帝爷磕头的机会。虽然那时候额涅叮嘱她,不许把眼儿觑天颜,让人知道要剜眼珠子的,可她还是看了。五六岁的孩子,分辨不出成熟相貌的美丑,但先帝爷搁在同样年纪的男人堆儿里,绝对是最拔尖的。宇文氏出美人,这话不是说说而已,她哥哥算是保养得挺好的,每天喝着燕窝,吞着养容丸,但站在先帝爷面前,那容色气度,不只差了一星半点。
她还和额涅说呢,“我哥子怎么跟个太监似的”,天灵盖上顿时挨了一记凿。
反正老皇爷是个漂亮的人,现在的皇上和他有七八分相像。父子间那种传承,可真让人艳羡。难怪后宫里头女人皇上谁也瞧不上,“反正谁也没有朕漂亮”,他八成是这么想的。
自己呢,还是沾了小时候的光,暂且被他另眼相待。她也有些羡慕太后和先帝爷的感情……只是不敢想,尚家在他手里败落于斯,知愿说废就废了,天威难测,要是心念动了,将来被撂在一旁,岂不愈发可怜吗。
不过这龙床是真香,他不用龙涎,不用沉水,是那种天然的乌木香气,熏得厚厚的,躺下去便觉香味翻涌,一直渗透进人四肢百骸里。
翻个身,她有些昏昏欲睡,时候真不早了……等不了,她得先睡了。
皇帝呢,勉强在书房蹉跎着。
说好了要锤炼她的耐心,结果自己却熬得油碗要干。看看座钟,将要亥时了,让她干等两刻钟,这段时间够让她反省了吧?懂得伺候君王需要耐心了吧?
怀恩在边上看着,双眉耷拉,嘴角却拱出了笑。
“万岁爷,东边寝室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纯妃娘娘不会睡着了吧?”
皇帝说不会,“朕还没就寝,她不敢私自先睡下。”
“万一娘娘熬不得夜,先眯瞪了呢?”怀恩成心戳人肺管子。
皇帝听了不受用,“她也是学过宫廷规矩的,朕想她不至于那么没体统。倘或真睡了……朕非叫醒她,好好教教她什么是为人/妻的道理不可。”
然而话显见的越说越没底气,最后自己都听不下去,拂袖道:“算了,朕去瞧瞧。”说罢负着手穿过正殿,推开了寝室的门。
结果打眼一看,还以为眼花了,老姑奶奶果然毫无意外地自己睡下了。别的嫔妃就算是躺着,也得拗出个楚楚的身形来,她偏不。上半身侧睡,下半身扣在那里,一个膝盖拱得老高,几乎要贴近自己的下巴。鬓角垂下一绺头发,正随着她的呼吸,十分有规律地飘拂着。
皇帝看了半天,气得没话说,心道眼里如此没人,当这龙床是什么,上来就睡大头觉?
越想越恼,忍不住上前打算推醒她,可是走近了一瞧,发现枕边端端正正放着一只荷包,虽然绣的是个对眼的蝴蝶,却也是丑得可爱,丑得讨巧。
这人……总算有心,这种绣活儿一看就是她亲手做的,这么厚的裱衬,得一针一针穿透,拿绣线绷紧,实在很不容易。
先前的气她先睡,变成了心疼她手指头受罪。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她的车辇围子上贴满花样子的情景了。老姑奶奶虽然是个不解风情的姑娘,但她也有心,懂得礼尚往来,不占人便宜的道理。这种人,你得长期对她好着,源源不断地善待她,她就会源源不断地回报你。感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倘或只知索取不知回报,那就真成了白眼狼,时候一长就不招人待见了。
皇帝盘弄着这荷包,大有爱不释手之感。老姑奶奶毕竟是大户人家出身,审美毫不含糊,栀子黄配赤色,翠绿配朱砂,两面四个颜色,不挑衣裳。他站起身,提溜着往自己腰上比比,看吧,果然十分相配。还有明天的行头,他又把荷包搁在了那件佛头青的单袍上,左看右看,愈发相得益彰,美轮美奂。
于是眉眼间都含了笑,轻轻踩上脚踏,轻轻坐在她身旁。
不忍心叫醒她了,自己小心解开纽子,把罩衣放在一旁的榆木山水香几上,然后崴身躺在她身旁。
多奇怪,两个人并没有夫妻之实,却也让他欲罢不能。心里想着就这么一直到天荒地老,天天有她在身边,睡醒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人生也因此变得无可挑剔了。
她咕哝一声,终于调整了睡姿,应该做梦了,忽然睁开眼说:“主子,奴才给您侍疾。”
皇帝吓了一跳,“朕好好的,侍什么疾!”
她没有应他,重新闭上眼睛,但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像怕他跑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