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荒野漫起了薄雾。
黑骏马躺在稀疏的野草间,它打了个响鼻,无神的眼睛忽然变成了紫色,从草地里爬了起来。
在和光明神的战斗中,欧西里斯负了伤,但未伤及根本。祂浑浑噩噩地昏迷了一会儿,便醒了过来。
荒野上安静无声,光明神已经离开了。
看样子,他们还是没能阻止神夺走兰斯。
这样也未尝不好……
薄雾中缓缓行来一个人影,欧西里斯眯起眼,骇然发觉,缓步行走的人是兰斯,而兰斯怀中抱着的那个少年,却软软地垂着手脚,了无生机。
“……路加。”欧西里斯喃喃,“路加!”
“他用言灵从光明神手中夺回了我。我治好了他,他活着,但是……醒不过来。”
兰斯踉跄了一下,抱着路加,摔跪在了欧西里斯面前。
他眼神空洞:“陛下的灵魂从这里消失了。”
夺回灵魂的代价是失去自己的灵魂。
兰斯不知道现在路加的灵魂是否在黑暗中漂泊,是否转生,或者……是否已经彻底消散。
欧西里斯发出一长串呜咽。
祂围着两人不停转着圈,很多次扬起马蹄,就要踩落在兰斯身上,又收了回去,狠狠踏在地上,溅起尘土。
兰斯一寸寸抚摸过路加的肌肤,与他十指相交。少年的手指一如既往地柔软,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戒指消失了。”兰斯握着他的手说。
衔尾蛇戒指,那是黑暗神的圣物,欧西里斯之戒,可以将欲望转化成生命力。
本该只有欧西里斯才能摘下的戒指,却不翼而飞。
欧西里斯望着路加空荡荡的手指,思索片刻,忽然激动道:“路加的灵魂没有泯灭!他还在其它什么地方……”
“什么?”兰斯双眸中多了一线希望。
“这枚戒指与我相伴而生,拥有无穷的神力。路加出生时身体虚弱,患有腿疾,我便将它镌刻在了他的灵魂中,从他灵魂中的欲望摄取能量,转化成生命力,为他维持健康的身体。”
因为吞食欲望,衔尾蛇戒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魅魔的欲望,延后并缓解了路加的魅魔化症状。
路加和兰斯都以为戒指是用来掩藏恶魔身份的,没想到它最初的用途,是用来维持生命。
“你说戒指与陛下的灵魂相连,也就是说……”
“没错。”欧西里斯道,“如果路加的灵魂消散,戒指会自动脱落,重新回到我手里。现在看来,戒指应该跟随他一起漂泊到了远方,并落在了另一个肉|身上。”
兰斯问:“你能感觉到戒指的位置吗?”
过了一会儿欧西里斯才焦躁地甩了几下马尾:“我被‘时间之墙’阻隔了。路加或许去了其它时间线。”
兰斯微怔。
在与光明神的短暂连接中,他获取到了一些有关祂的信息。
在众神之中,只有创世神能干涉时间,是祂满足了兰斯的愿望,亲手创建了现在这一条时间线,并将兰斯和路加的灵魂从现代投入这里。
如果说衔尾蛇戒跟随路加去往了另一条时间线,那么路加……很可能回到了“现代”的身体。
“我知道陛下在哪里了。”兰斯翠绿的双眸重新燃起了光芒。
他向欧西里斯诉说了他和路加的三世过往,以及之间的来龙去脉。过程中,欧西里斯数次勃然大怒想要揍兰斯,又十分自责自己从前没能帮到路加,想揍自己。
最后祂建议:“你可以尝试沿着路加的轨迹前往那条时间线,回到那条时间线里你的身躯上。”
闻言兰斯一顿,神色黯然。
“那条时间线里的‘我’……早已不在了。”
*
现代。
路加在府邸的藏书室里,捡起了那本以兰斯为主角的羊皮卷。
神王的史诗,真实发生过的历史——有了它,路加才能未卜先知,多次化险为夷,最后弥补了有关妹妹的遗憾。
多么巧合,不是吗?
所继承的遗产与他的王子府邸丝毫不差,在穿越前,又被人刻意引导,读了这部英雄史诗。
他一直怀疑有人精心策划了这一场穿越,怀疑有人在暗中窥视他。
仔细想来,两年前他躁郁症发作自残的时候,也是莫名有人叫来了救护车。
那个藏在暗中的人,一直想要保护他。
……兰斯,也曾来过这个世界吗?
路加收起羊皮卷,抬头看向府邸留下的负责人,那个联系他转移房屋所属权、又引他读这本羊皮卷的人。
那是一位年迈的管家,眼神老实忠厚,眼睛里面没什么秘密,看起来只是一个单纯的传话者。
“这座宅邸的原主人是谁?我想见他。”路加说。
“……先生,很抱歉,布莱克·查理曼先生已经在三天前过世了。”老管家恭敬道,“他的遗嘱写到让我将祖宅与羊皮卷呈送给您。”
路加稍感失望。
是了,那个人是叫布莱克,他的远房亲戚。既然是遗产,也说明这个人已经去世了。
“我可以看看布莱克·查理曼先生的族谱吗?”他问。
“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您。”老管家鞠了一躬,从书架上翻找出一本厚厚的族谱。
族谱中绘着一棵巨大的家族树,从家族树中可以看到,这一支查理曼家族是从三百多年以前独立出主家,路加沿着家族树一个个看下去,没有一个名字与兰斯相似。
而且,每一个人的生母都没有记载在家族树上。一位家主死后,立刻有一位新的年轻子嗣接替他,如此单线延伸,一直到了现代。
“有他们的画像或者相片吗?”他问。
“很抱歉,先生。”老管家说,“所有的遗留的画像都在战争和迁徙中遗失了。”
“就连布莱克·查理曼也没有相片?”
“他并不喜欢给自己照相。”管家说。
路加皱眉。
太奇怪了。这些人藏起脸,为了隐藏什么?
“不过……”管家峰回路转道,“布莱克先生有一副自画像,放在这座府邸里,先生没有具体告诉我它在哪里。”
“布莱克·查理曼会绘画?”
“是的,他爱好绘画与摄影。”
路加思索了一下,道:“带我去一个地方。”
在他的指挥下,老管家将他推到户外,穿过荒芜的花园,来到宅邸脚边一间石质的平房外。
在圣国,这里是兰斯的私人画室。
他们曾在共同的生日之夜里饮酒作乐,酒意熏然间,互送最珍贵的生日礼物……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门是锁着的。
管家为难:“这是布莱克先生的私人房间,我没有这里的钥匙……”
路加看向门边的装饰吊灯:“去那里找一下。”
老管家果然在吊灯里找到了钥匙,他惊奇地多看了一眼宅邸未来的主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
路加暗中握紧了拳头。
……藏钥匙的地点和兰斯一样。
房门悠悠晃开,里面没有灯,老管家打开手电筒,顿时吃了一惊。
四面墙壁上全都挂着肖像画,画中的主人公就是他眼前的这个坐轮椅的少年,只不过穿着奇装异服,风格古典,像是历史中的王子。
一笔一画,诉说着浓烈缱绻的爱意。
老管家看看画,再看看路加,有些慌张。
他从来没见过布莱克与这位路加先生有什么交情,怎么私底下做出了这种出格的事?……他的新主人会不会多想?
路加望着那些画作,久久没有出声。
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变得越来越沉重,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能让自己有力气坐在轮椅上。
“检查角落,找找有没有暗室。”路加轻声说,嗓音有些沙哑。
通往地下暗室的门并不难找,老管家拉开暗门,将路加推了下去。
路加注意到,台阶刻意做成了斜面,宽度正好能够他的轮椅通过。
他察觉到地下室隐隐笼罩着红光,立刻道:“不要开手电筒。”
暗红的光线不会损坏相片纸的显影,但手电筒的光线会。
这是一间用来洗照片的暗房,暗红的光辉下,水池、相纸、裁纸刀、瓶瓶罐罐……所有的物品都摆放得非常整洁。
而在墙壁上,贴着满满的照片。
全部都是路加。
从小到大,喜怒悲欢,最精彩最难以忘怀的时刻贴在墙上,下面则摆放着一摞摞相册。
有一个人曾在这里,暗中窥视了路加的人生。
照下来,亲手洗印,筛选。一次次观看,将所有的细节熟记于心。
记录下路加的整个生命——这个没有兰斯存在过的生命。
因为那个最后的命令,兰斯不干涉、不插手,远远离开,作为彻底的旁观者,以全身心投入观察。
他做到了。
“查理曼先生。”老管家出声,“我找到了这个。”
路加从惴惴不安的老人手中接过了一本日记,还有一卷画像。
画像中是兰斯,西装笔挺,银发垂于后腰,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礼貌,像一名教授。
是路加想象过的,兰斯在现代会有的模样。
他翻开了日记。
[陛下刚才所看到的那些,就是我全部的罪证了。]
熟悉的字迹和语气,让路加鼻子一酸。
[我在这个世界等待了三百年,才等到了陛下降生。我向您坦诚全部的罪证,希望您能原谅我无法自控的思念。]
[很抱歉,我还是无法做到完全不见您。]
[同样也很抱歉……这个世界似乎并没有让您满意,被黑魔法反噬的双腿关乎灵魂,我无法治愈,也无法让您过得开心。]
路加捂住了口鼻,手轻轻颤抖。
他难以想象,当兰斯从远方看到他自残、却无能为力时,会是多么心痛。
[我思考了很久,有关您为什么不开心,最后得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