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年纪大了,当年自打将公司交给母亲和哥哥打理之后,便开始两耳不听窗外事,自己住进了养老院。”
“她自从祖父过世后便强撑着一口气,这么多年来,我不止一次见到她独自看着她跟祖父的合照悄悄落泪,能撑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令人意外了,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容她再长年累月继续工作了。”
“在哥哥进疗养院工作后没两年,母亲就也辞职了……哥哥年纪轻,资历浅,母亲在的时候,她就是疗养院中的主心骨,可哥哥却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被看好,以至于他难以接触到中心实权。”
“医院工作性质特殊,老大夫很难对新医师抱有信任的态度,为了稳妥起见,与其给一个能力未知的新人机会,他们更愿意去相信那些早已印证了自身实力的老牌医师。所以,母亲便索性让自己早点退休,干净利索得搬过去照顾祖母了。”鹿什桉说着,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
没有医疗场所愿意在自己工作的单位、就读过的校院里有人发生医疗事故的丑闻,因为那会大概率的连累自己的口碑。
一旦被不小心传播出去,任听风就是雨的人一八卦,最终很难有人记得涉案的医师到底是哪个科室的哪位住院医师,只会记得他出自哪家医院,而莫名被张冠李戴背了黑锅的也不是没有。
所以,多数人对医学的态度还是极尽谨慎和严肃的。
“她不在时,旁人没有了其他指望,哥哥反倒有机会能更快得成长起来,而她也不再插手疗养院的事儿,闲了便开始到处开课坐诊,累了就去养老院跟祖母下棋解闷儿。”
鹿家的婆媳之间没那么多讲究,反倒是这两个女人将这偌大的家业撑了这么多年,一直等到了鹿什鸣长大成人。
她们两人相互依偎、互相扶持,比起那个凡是正经事儿必指望不上的亲儿子,鹿老夫人更看好自己这个儿媳妇儿。
而母亲当年在医学专业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她当年提出辞职将疗养院彻底交给鹿什鸣的时候,全家人都吃了一惊。
毕竟没有人不清楚,她对医学的热爱和痴迷,否则也不会在这个岗位上坚持了大半辈子。
鹿滕兰因着她对医学的热情大于自己,而跟她连年争吵,最后在她离开疗养院后,两人关系反倒变得和睦温馨了起来,甚至颇有些妇唱夫随的意思。
“其中很多旧事我都并不清楚,这些都是我跟祖母打听来的,她告诉我,祖父当年的病并非无药可治,而是他自己选择了放弃治疗。”鹿什桉说着,情绪似乎愈发失落了起来,往日跳脱灵活的眉目也低垂着,心头莫名感觉沉重。
他至今还记得祖母当时唇角的那个笑,薄薄的唇瓣色泽有些暗沉,分明唇角是勾着的,却让人感觉不到半分开怀,反而让人打心底里觉得悲哀。
她沙哑的嗓音轻轻地说:“那个老东西啊,他不说我也懂。他是觉得心里有愧,对那个孩子心里有愧,对那颗心脏的主人同样有愧。”
当年,那个死在手术台上的孩子是个小姑娘,鹿老夫人如今都还清楚的记得她的名字,她叫许欢欣,她还有个妹妹,叫许欢意。
在许欢欣住院的那两天,她的母亲抱着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来给她送餐食,还曾顺带给鹿滕兰送过自家熬的鸡汤。
那次鹿老夫人工作不忙,因事抽空去看鹿滕兰,正好撞见了那个姿容秀丽、书香气息浓厚的妇人捧着鸡汤送过来。
她见了鹿老夫人,抿唇浅笑着打了招呼,唇角深邃的梨涡看起来格外好看,那时,那个白白净净的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紫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鹿老夫人看,听着母亲跟鹿老夫人说着她听不懂的客套话,乖巧懂事得很。
后来,再次见面时,那个俊秀的美妇人神色憔悴,眼眸血丝遍布,眼皮子高高肿起,脸色极为惨白。
而在她身侧扶着她的男人容颜清秀,身姿高挑,脸色虽不如她那般心碎欲绝,却也没好上几分。
至于那个小姑娘,正在一旁一无所知得拽着妈妈的衣袖,似乎在不解,又似乎想给妈妈呼呼哄哄她,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这些天一直哭、哭的这么伤心,但是她每次受伤被疼得大哭的时候,妈妈都会给她呼呼她的伤口。
“欢意呼呼,痛痛飞飞~欢意呼呼,妈妈不哭……”
那次见面,是为了谈关于许欢欣之死的赔偿问题。
那天,兴许是鹿老夫妻的诚意感动了对方,又或许是对方看在他们同样为人父母的份儿上。
她和丈夫只哽咽得提了两个要求:“我们不要钱……也不缺这种钱。我要鹿滕兰再也不许站上手术室,我要他每年定期向孤儿领养机构捐他收入的一半作为善款,一直到他生命尽头,亲口向我的欢欣道歉、取得她的原谅为止。”
鹿家二老答应了许家人的请求,可那一家人的眼神却让他们久久不能忘怀。
无论如何,那个名叫许欢欣的小姑娘都再也回不来了。
即便他们如何努力想要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可都无法消磨自己良心的负担。
身为医者,他们比谁都更清楚生命之重,正是因为清楚,才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儿。
原本以为可以用自己的一生来赎罪,可却没想到,事情有一便有二。
身为父亲,保护儿子、为子女的行为负责是他应尽的义务,他无法对骆乘江的胁迫坐视不理。
而身为医者,他也无法说服自己草菅人命,侵害手术台上的患者性命,即便那人并非善类。
同样的,出于职业操守,他也很难接受自己曾经用自己的医术助纣为虐,坑害过一个无辜人。
他曾试图抱着侥幸心理说服自己,那颗心脏的主人不过是意外亡故,只是骆乘江托了人脉帮他留意了心源,才让他侥幸获得了那次浴血重生的机会。
可鹿远山很难不去想那个万一。
万一那心源的主人是被无辜戕害的人呢?
这样的想法成为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以至于让他连手术刀都开始拿不稳了。
因为他每每拿起手术刀时,眼前都会浮现出一张容貌模糊的年轻人的脸,在高声质问他为何要害自己性命。
死之于他,才是解脱,也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