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学医,自然也不清楚,从我们宣誓的时候开始,我们脚下的路便已经是注定的了,走偏一丝一厘都不可。”那时的祖母,脸上的表情释然又怀念,眉宇间满是慈祥的温柔和和善,只是那浑浊的眼睛似乎带着些遗憾和悔意似的,“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大公无私的勇气的,即便心知如此,即便重来一次,我们恐怕,也还是会走曾经的老路……”
那个孩子出生时,红彤彤的,像个干瘪的水猴子,后来缓缓长大了,也长开了,白白净净,粉雕玉琢的大胖小子,是人见人夸的俊秀。
可他们夫妻二人太忙了,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事忽视他,以至于,他一眨眼就长大了。
那孩子小时候瞧着自己眼里是会发光的……可那光,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来着?
是他拿了好成绩却没人有时间去开家长会的时候……还是他惹了祸没人有空去学校被批斗的时候呢?
祖母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笑着,笑出了泪来。
鹿滕兰虽然平日里不着调,可是却对妻儿极好。
遇到了好吃的餐厅,会先带孩子们去尝尝,妻子即便没空,他也会把特色菜打包一份给她送过去。
遇到了有趣的玩具,他会记得给儿子们买回来,两个人都有,不偏不倚,以至于鹿什鸣二十多岁了,还时常收到父亲买来的、跟十几岁的弟弟同款的新鲜进口玩具。
每每情人节,他都会记得给妻子买花送礼物,然后还不忘单独包两支送给两个儿子,还不忘碎碎念的提醒他们,日后有了女朋友,千万不要忘了送她们花。
而每每鹿什鸣和鹿什桉吐槽为什么他们也得收“情人节”礼物时,那个不靠谱的男人则是理不直气也壮的反驳:“情人情人,亲情怎么就不是情了!”
鹿什桉如今这“情道祖师爷”的德行便不乏鹿滕兰的悉心教诲,只不过,鹿什桉也不是个什么好学生,没学到重点——送花的对象得始终是一个人。
其实如今仔细想想,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鹿滕兰自己不曾收到过所爱之人送来的花,所以便不想自己的儿子未来会有这样的遗憾而已。
因为不曾拥有过鲜花和掌声,才格外容易沉溺于鲜花和掌声。
“喂!想什么呢?”傅珩之伸手拍了拍鹿什桉的肩膀,看着鹿什桉一个激灵回了神儿,语气有些无奈的提醒,“你发了许久得呆了……”
“刚说到关键的地方……你不是说你知道,鸣哥是为什么,才会协助骆岐川做那些事儿的了么?你可找到证据了?”
“抱歉……”鹿什桉抬手捋了把脸,随即松了口气说,“我在我哥的书房里的保险柜中找到了这个……”
边说着,他边将矮几上的“顺水快递”文件袋拿了过来,递给了傅珩之。
那文件袋看起来有些年份了,边缘都被摩挲得有些破损了。
打开后,里面正是关于当年许欢欣的手术相关资料,以及鹿远山为骆乘江做秘密心脏移植手术的亲笔签字资料,全部都是影印版本。
与猜测的如出一辙——不过是有二也有三。
一边是父亲的过失,一边是祖父的名誉。
父亲即便做了再大的错事,可他依旧是那个疼爱孩子的父亲。
祖父因父亲的过错而染上了污点,也已经拿自己的性命去偿了,何故再扰得他入土都寻不得安静?
更何况,若是此事一经曝光,当年包庇祖父和父亲的祖母,又当如何自处呢?
人命当前,除了当事人自己,哪里会有人真的关心“恶人”的苦衷?
人心生来都是偏的,它生在胸腔一侧,便意味着它天生便有所偏颇。
鹿什鸣是当今最年轻、也是国际上首屈一指的外科医生,论其未来成就,本该更胜于鹿远山才对。
骆岐川想做非法器官移植的买卖,与其选择自家旗下经营的医疗企业和外聘的医师,不如将据点定在一个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即便是日后有朝一日被官家查出端倪,也方便他脱身后将锅甩到鹿什鸣的头上,官家也查不到他骆家人身上。
至于鹿什鸣,也早就做好了对此一切闭口不言的准备。
只要过去的一切就此埋葬于过去,即便有朝一日事发,人们所了解的也只会是——“辛勤救人无数的鹿远山医生”“将自己一生奉献于医学事业的辜茯苓女士”“为医学教育和治病救人穷尽所有的章弱水女士”,他们对家庭呢疏忽,致使他们养出了一个为钱出卖人性的“恶魔医生”。
人们所厌恶、所痛恨的都只会是鹿什鸣这个“罪魁祸首”,只会觉得他辜负了一家人的栽培和养育。
而并不是让他们的所有付出和辛劳,都被一个污点所覆盖;所有的一切奉献和劳苦,都因那一个错误而付之东流。
“我开始以为,大哥不愿意我去疗养院找他,是怕我觊觎家产,对他的一切图谋不轨,所以,在大学选择专业的时候,我便刻意避开了所有与医学相关的选项。”
“后来,在大哥被捕之后,我开始以为他不过是怕被我发现他所做的丑事,怕我戳穿他伪君子的面具……”
“珩哥,其实我现在才发现,他似乎只是不愿我掺和到那些腌臜事儿里……他只是……在按照妈妈说的那样,保护好他这个废物弟弟罢了……”
鹿什桉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他侧过头去,傅珩之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想象得到他的神情。
一步错,步步错。
可人生这套试题,即便是开卷考试,能从头到尾都不出错的人,天下间又有几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