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酒肆的馎饦汤,不似寻常胡肆做得那般油腻,蒸胡中的肉馅也调味细致,皇甫珩吃着竟有些像母亲平时做给自己的吃食。想到母亲原本一个长安官家出身的闺秀,在贫瘠粗粝的泾州勉力生存,面上却从未有哀哀之色,还向来往杂居的胡人学了些炊庖的手艺,时常做些有趣的胡食哄年幼的自己开怀,皇甫珩的心上一股暖意。
“将军从军镇来?听口音却像西都人。”阿眉见皇甫珩掏出巾帕擦拭那有着一道裂口的鲛皮刀鞘、脸色也和缓了些,便鼓起勇气问道。
她长期所受的训练,以及这些年逢迎的经验,令她积累了自己的一套察言观色的细节。本来,她于打探时讯已无兴趣,只待这几日做完一件大事,便可依约离开长安。但不知为何,眼前的皇甫珩令她看到颇为亲近。她从他身上,分明能感受到一丝自己曾经熟悉的旷达草原的气息。
皇甫珩回过神,向阿眉淡淡道:“某祖上是长安人。”
他的眼锋迅速地扫了一下这间酒肆。
那萨罕老胡倒没什么,这胡女却令他心思一动。
阿眉穿着碧色卷草纹的短襦,系在窄幅的酱色长裙里,肩膀上搭着保暖用的灰鼠衍边半臂,通身不起眼的深暗色调,倒衬得她的面庞与颈项更为白皙。她的双眼中有种难言的镇静,于天真之外又似有端方之气,实在不像贩夫商贾家的女儿。
她虽是胡人面貌,但这凝眸之态令他倏地就想起数日前所见的那双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属于一位唐人女子。
“算来,她眼下应该也在长安城内。”皇甫珩念及此,心间竟生出一星惦念。
正沉吟间,只听门外忽起嘈杂,有尖利的嗓音道:“这马哪里来的!”
酒肆的门帘被粗鲁地掀开,一个满脸横肉、酒糟鼻头的中年官吏闯了进来,正是延康坊的坊正。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坊皆有坊正,负责本坊的治安税赋等。经商的胡人在长安的地位本就如同贱民,袄祝制度式微后,西市之外开小肆的粟特人,更是最怕坊正来寻麻烦。
延康坊的坊正姓卢,据说与当朝宰相卢杞有些渊源,平日最是跋扈嚣张。
卢坊正进得屋来,见到一身戎甲的皇甫珩,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那皮笑肉不笑的油腻神情,捏着嗓子道:“嘿呦,萨老匹夫,小铺子生意不错呐,西市还没开门,你这破庙倒请来了大菩萨,想是阿眉这画上仙子似的模样,任谁都想进来喝一杯。“
皇甫珩心中一阵嫌恶,面上却无风无浪,顾自又喝了一口热汤。
卢坊正冷哼一声,也不再打量皇甫珩,而是大剌剌地往胡床上一坐,冲萨罕道:“老匹夫,你上月的除陌钱交得不对。“
萨罕缩着肩膀,先恭敬地给卢坊正端上一大盘蒸胡,才诺诺道:“坊正可是贵人事多,记得有些差错,小肆每日的私簿记得最为齐整,自朝廷设置除陌钱以来,从未漏报。“
卢坊正饶有兴趣地听萨罕禀报,目光却转向一旁闷声低头的阿眉,那对暴凸的牛眼珠子恨不得要粘到她身上似的。
“有人告到我这里,说你们安远酒肆上月重阳日,阿眉得了几位客人足有一贯的赏钱,依新律,应缴除陌税五十文,这笔钱,你们难道交来了?“
萨罕惊道:“卢坊正,小肆以为,除陌钱只算在酒水吃食的出项上,那赏钱是客人们觉着阿眉唱曲好听,才给的,这也要缴税?“
卢坊正道:“这有何稀奇,除陌钱的根子还在买卖上。若官家不许尔等设肆为商,客人如何能上门,客人不上门,这些胡姬的嗓子再好、身段再俊,又如何能得到赏钱?你说这赏钱该不该算到除陌钱的账中去?”
萨罕一时语塞,俄顷又堆笑道:“坊正训斥得是,小肆今日就将私簿再核对一遍,将除陌钱补上。”
“事到如今才知纰漏?”卢坊正拿腔作调道,“我即刻便要去将此事禀报长安县尉,县尉再上报京兆尹府,你这几十杖的棍子、小几贯的罚金怕是躲不过。”
他若有深意地补充道:“卢某也是明人不做暗事,心意早就向尔等表过,对阿眉,我是真心喜爱,若萨老胡你早几月将阿眉许了我做个外室妾,好好地寻一处小宅住了,何至于此。当然,目下也为时未晚。”
他话音未落,只听一旁始终不语的皇甫珩“砰”地一声放下汤碗,目光灼灼地盯着卢坊正:“若真是喜爱一个女子,怎会如此设计勉强于她?”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一惊,未想到始终冷淡漠然的皇甫珩会突然直言。卢坊正刚刚进来时,只道皇甫珩是个普通的藩镇牙将,如今各地藩镇将领往来长安,比曲江池的锦鲤还寻常,本无甚值得打眼瞩目。此刻皇甫珩的脸仰起来,卢坊正见他不过二十来岁,面目却刚毅俊朗,眉宇间隐隐一股沙场威势,长安官话又这般地道,不由怯了几分,暗道,此人莫不是哪个京官子弟外放去藩镇的执事官,累积些有的没的军功,回京好擢升的?
但卢坊正是京城最为刁滑老道的虎狼之吏,家族在长安又有卢相爷的名头,也不是轻易能震得的。他念头咕噜一转,这过路将军哪管得县坊政务,何况如今这局势,圣上正是发了狠要收拾这些藩镇将卒,于是收起一脸猥琐促狭,清了清嗓子,向皇甫珩正色道:“不知将军来自何处大镇,看来不仅能领兵厮杀,于这男女相慕之事也颇能教训吾等粗人。不过,将军可知,本吏这样奔波收税,正是尊了当今天子和卢相爷定下的新律,为的恰恰是筹措军资,供养各大藩镇。”
皇甫珩陌路而来,本不欲为胡肆出头,只是方才见阿眉靠墙而立,虽无惧色,却茫然无助的模样,蓦地又仿佛见到数日前那个与自己初见于账中的女子,又听卢坊正一介官身竟是这样强辱弱民、豪无顾忌,不由一股浊气上涌,不吐不快。
但他也知自己的身份救不得萨罕与阿眉,正面对卢坊正洋洋得意的反击不知所措时,门帘一动,又进来一个客人。
来者看上去已是而立之年,圆领青袍外一件半新不旧的灰葛大氅,腰上佩剑,但并无腰牌鱼袋等物,只是神情落落大方,说不清是庶民还是官身。
萨罕和阿眉见了此人,却都是眼眸一亮。
“王侍读,今日来得这样早?阿眉,赶紧去煎茶。”萨罕殷勤道,调门明显提高了些。
阿眉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向来客深深一福,转身进了里间。她经过皇甫珩身边时,眸光与他的双目接触了一下,感激之意溢于言表。皇甫珩冲她微微颔首,于这无声的往来间,更觉这阿眉不像一般的懵懂胡姬。
被唤作“王侍读”的男子,名叫王叔文,本为苏州司功,因棋艺高超、名冠江东,遂于大历年间进京成为翰林院棋待诏。德宗即位后,记起这位外貌儒雅、性子沉稳的善棋翰林,便将其选为太子李诵的东宫侍读。
王叔文动作轻巧的脱下大氅,在胡床边坐下,冲皇甫珩与卢坊正拱了拱手,善言善语地向萨罕道:“老丈,某今日来是有件喜事。太子的王良娣生辰在即,萧妃不知怎地要置办胡风筵席,东宫的典膳局和食官署不明所以,禁宫又不便向东西市直接采买,正巧典膳丞与某是同乡,某便向他推举了阿眉。”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阿眉若进宫为役半月,于酒肆的买卖自然会耽误不小,但等她出宫,说起来也是给太子妃办过事的,做的蒸胡连东宫上下都吃过,今后你这小肆不但生意更为兴隆,只怕整个延康坊也无人敢欺凌于你们。”
王叔文嗓音醇厚,娓娓道来,虽夹着有些怪异的江东口音,听着却甚是斯文体面。
卢坊正不是个傻子,他虽看王叔文面生,但听萨罕称他“侍读”,又见他对东宫如此熟稔,知道此人就算身无实职,也是大有来头。不由暗道,真是晦气,那青年将军倒不足为虑,但眼前这南蛮却不像善茬,怎会这么巧,自己前脚刚进来,他后脚就到,言语间还颇有含沙射影的警告。
萨罕老胡的神情,何止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他高声叫道:“阿眉,快出来谢王侍读的抬举之恩。”
转头又面露难色,向王叔文道:“只是侍读有所不知,老夫愚蠢,刚刚惹上了官司,我们胡人本就微贱,又犯令受罚,若阿眉进宫,只怕不妥。”
王叔文眼神一闪,坦然看向卢坊正:“哦?怪道坊正在此。这位坊正,某做翰林待诏时,便常来萨老丈这里饮茶喝酒,他们这些做酒食买卖的胡人在长安最是小心翼翼,怎地就犯了事?”
卢坊正此刻只能强撑到底:“偷逃除陌税钱,请郎君评判,可是大事?”
王叔文假意惊骇:“如何偷逃?偷逃几钱?太子平日在少阳院,不便出宫,常令吾等侍读多来长安两县,探访世情,回宫禀讲。这除陌税征讨一事,某愿闻其详。”
卢坊正只觉脑门上“嗡”地一声。他贪恋阿眉姿容,想这胡人女子能去唐吏家做个侍妾,已是大造化,萨罕和阿眉却一直柔里带刚地反抗,他哪里吃过这种憋,因此豁了脸面要收拾他们,不料竟半路杀出个太子身边的人。胡姬得的小赏钱也要算税,本就于理不合,而这男子句句绵里藏针,若真向太子说三道四,只怕芝麻点大的小事会翻出大浪,最终给卢相爷惹来麻烦,细究下来,自己哪里担得起干系。
他终于决定偃旗息鼓,先咽下这口恶气,想这长安城里,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胡姬还不好找么,切莫因小失大。
卢坊正于是换了云淡风轻的面色道:“除陌钱的朝令刚下,各坊也是不敢怠慢,少不得有些两可的买卖,坊吏们也在斟酌中,不过是先来逐户提醒一番。萨老胡胆子小,想得未免过于严苛了些。”
言罢倒也不再啰嗦,起身而去。
阿眉这才从里间出来,将煎茶放下,来到王叔文跟前,长长地磕了个头。萨罕更是在旁不停道谢。
王叔文笑道:“某有个习惯,待坊门一开,便在各处逛逛,于脑中复盘棋局。适才在街角看到坊正气势汹汹冲入酒肆,即知不妙,于是进来看看。今日某若不将意思点透,只怕那獠吏仍不死心。“
王叔文确是安远酒肆的常客,他本性清高,一直以来殊为欣赏阿眉这小小胡女遇辱不惊、领恩不卑的模样,又有侍读的身份倚仗,今日替这胡肆挡了一场无妄之灾,自己倒觉得是个寻常事。
阿眉道:“王侍读方才提及的入宫帮膳之役……”
王叔文笑得更欢:“我信口诹的,你看可唬得像?”
说着向皇甫珩道:“这叫兵不厌诈,将军是沙场英豪,当不陌生。”
他此前进屋时恰巧听到皇甫珩的那句仗义执言,因此对这个陌路武将颇有好感。
皇甫珩虽年岁不大,于军旅中也是阅人不少,只觉眼前这太子侍读面无锋芒却机敏多谋,举手投足又透着一股悲悯弱小的正气,暗自早已喝了几声彩。他有心与此君谈上几句,但看看时辰还是作罢,便起身向王叔文道:“萍水相逢,在下泾师皇甫珩,敬侍读这番君子做派。只是公务急切,不得不告辞。”
王叔文还礼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万里还乡未还乡,某不过一介书生,皇甫将军才是我大唐所倚。”
阿眉在一旁见这二人风采朗然,彼此辉映着磊落的男儿气概,瞬间竟有些恍惚。
“不知我回到逻些城时,寻郎可也有这般模样。”她在内心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