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况闻及此言,知晓眼前这年轻清雅的闺秀也是军镇子弟,便也不以其是女子而轻视,直言道:“这位娘子看得分明,我泾原镇留守的三千军卒现下在田希鉴手中,恐怕既无法驰援奉天,更无法发兵长安与段帅里应外合。末将正要建议皇甫将军速速赶往邠宁,联络韩将军等前往奉天救驾。”
皇甫珩沉吟道:“我就算即刻赶去邠宁,韩将军就算火速驰援,也须三日,奉天小小行营,不知这几日是否能抵挡得住朱泚派出的那三千叛军。”
此时,阿眉的目光落到皇甫珩腰间的兵符上,又转至一旁马车上的肉食酒水,忽然心中一动。
她做了这多年的暗桩,最是熟悉谋骗之计,凡事遇到困境便想到要使诈。
她收起自己脸上一直带着的漠然,正色向皇甫珩道:“皇甫将军,我倒有个法子。可否请何将军带着兵符去追发往奉天的叛军,矫朱泚之令让叛军回撤长安。”
不待皇甫珩答话,一旁的何明礼道:“妙计!何况还有牛酒赏赐,叛军就算原地歇整、吃肉饮酒,也能拖得一日。何某愿行此计。”
王叔文则道:“不错,若叛军不去围奉天,我等还能安稳入城。”
皇甫珩却面有难色,向何明礼道:“何虞侯,段帅此番令你助我出城,本不欲你再返回长安。”
何明礼清楚皇甫珩的话中深意,朗然道:“皇甫将军不必担心,大丈夫死何足惧,在下若能诈得那围城叛军返师长安,就说这军符是在下从段帅处偷来的,其余人等概不知情,朱泚逆贼要杀也只杀我一人。只是,既然计划有变,须派上一名军士回长安向段帅报信。”
皇甫珩看他言语沉着磊落,不由大生敬意,心想段秀实果然没有看错人,端的是有勇有义的军中好男儿,自己若再犹豫不决,倒像是小看了他何将军似的。
众人当下商定分为四路,皇甫珩和姚况去邠宁找韩游环,何明礼拿着兵符与满车酒肉去诈围攻奉天的叛军,另派一名军士回长安报信,王叔文、宋若昭和阿眉则护着广陵郡王伺机进入奉天城。
姚况在皇甫珩的搀扶下勉力站起,已满头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他叹口气道:“各位先走吧,在下想是无法驭马了。”
时辰急迫,但周遭俱是荒野,扔下他就是置他性命于不顾,众人如何能答应。正无措间,宋若昭拉着自己的哑巴婢子上前来,向姚况道:“将军不可轻言自弃,我这婢子别看不能说话,家中却是代代帮着军营养马驯马。她幼时本跟着阿兄做些杂役,因我父亲见她性子坚韧,还善于骑马,便问李帅讨了来,跟随我多年。她可与将军同乘一匹马,替将军挽缰。”
那哑巴婢子感念主人逃险时亦坚持带着她,于忠诚之外早就又多了一份竭力效劳的心思,不住向皇甫珩和姚况点头,又做了一个喂水和搀扶的动作,意思是路上自己还可以照顾姚将军。
姚况喜道:“多谢宋家娘子相助。”
阿眉见状,从怀中摸出一个葛巾布包,小心的打开,里头是一个不起眼的瓷瓶。她将瓶子交给皇甫珩:“这位受伤的将军还要骑马赶路,若途中伤口又裂开,可为他敷此药粉,当能止血。”
皇甫珩接过,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算是谢她细心。这瓶子自阿眉怀中取出,还带着一分温热,这让皇甫珩觉得有点别扭。
若论容貌,阿眉实在宋若昭之上,但在皇甫珩看来,这胡女总是让男子处于一种无法放松的警惕之中,似乎不知道她是敌是友、下一步要做什么。不像宋若昭,虽然性子看上去也有些散淡,却像一阵徐徐而来的清风,叫人火烧火燎的心即刻能沉静下来似的。
分别后,王叔文一行避开官道,慢吞吞地往北边奉天城方向走。昭、珩二人虽一路走来也不过是只言片语的单独交谈,但皇甫珩目光与口气上的明显异样,早已叫宋若昭确定了心中猜想。此刻忽然与他别离,二人各自的前路亦多艰险,不知再相见于何时,宋若昭纵然素来沉稳冷静,也不禁有些郁郁。
宋若昭成长于军镇,奈何素喜参研时务和诗赋,不怎么会骑马。王叔文护着李淳骑了一匹马,她便战战兢兢地抓着阿眉骑了另一匹。阿眉是何等来历,吐蕃娃娃还不会走路便能骑马,牵着缰绳如履平地一般。她见宋若昭身形僵硬的模样,于是多有小心,左牵右掣,十分注意引着马蹄避开坑洼。如此行得一会儿,阿眉感到肩头宋若昭的手掌渐渐放松下来,侧头问道:“阿姊可还习惯?”
她这几日始终“宋家娘子”地唤来唤去,忽然改了称呼,倒让宋若昭一愣。
“甚好,多谢阿眉照拂,我确实,于这马背行路之事,历来发怵。”
“唔,正如我等胡人,虽知你们唐人的诗赋文章听来美妙,读来也能领会得意思,自己却是做不出来。”阿眉道,漫不经心的语气却诚恳温和。
停了一会儿,阿眉又道:“我来中原,听人说河北出美人,阿姊的外家和王良娣是一族,想必母亲也如画上仙子一样好看。”
宋若昭叹了一声:“我母亲确实美丽温雅,在我看来,世上再无女子能及得,只是我年未及笄,她便过身了。”
阿眉肩头一颤,嗓音也低下来:“我的母亲也早已不在人世,我便盼着夜间多梦,梦里能和她说说话。”
宋若昭想起那日自己去向阿眉报警时、看到她酣睡中泪水满面的样子,眼下听来,方知是思念至亲所致。舐犊情深之事本最能引起共鸣,二人虽未再多言,彼此心内的篱障却似又拆去了一层。
他们依着何明礼指的山谷间小道赶路。虽是近冬季节,时有冷嗖嗖的朔风扑面而来,所幸天气晴朗,午初一过,碧空顶上的日头暖烘烘地晒着大地,令人周身寒意顿消,犹如泡在温汤中般舒服。
天边流云飘渺,山间鸟鸣阵阵,连枯萎的草木所散发出的气息都似乎有种干净的香味。宋若昭于此山色空明之境中,不由想起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喃喃地念了出来。
“阿姊念的,可是王右丞的诗?”阿眉道。
“正是,你也喜欢?”宋若昭惊喜道。
“阿眉哪里懂,都是听王侍读谈论而已。”
前边骑着马的王叔文听见,回过头笑道:“那也是阿眉记性惊人,我只在你酒肆中偶然念几句,你便记得了。”
他忽然想起酒肆主人萨罕已死于阿眉之手,正好趁此机会问问阿眉的打算:“那日你自宋宅外出打探,可回酒肆看过?”
阿眉道:“自然已有其他影士发觉不对,但估摸一时也不得要领。萨罕是吐蕃勇士,向来对我不薄,但那日杀他,我亦不后悔。待得护送殿下入得奉天,我自会回到逻些城,听凭赞普处置。待到那时,于大唐,于吐蕃,于萨罕,我都不亏欠了。”
她语气又恢复了冰冷淡漠,但语意决绝。王叔文和宋若昭俱是心头一凛,谁都不敢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