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见你,只道你是生人勿近的严苛性子,却原来也这般嘴舌油滑。”
“你哪里是陌生人,你是我皇甫的妻子,是我心尖上的人。”
……
皇甫珩与宋若昭在膳棚中良辰燕婉之时,崔宁等人,正在德宗御前奏对。
德宗这几日数度以为到了绝境,连太子李诵都遣上城楼督战,战事频频起伏,实在是心力交瘁。若不是陆贽与卢杞两位文臣日夜相伴,他只怕半个时辰都睡不安稳。此刻夜幕降临,天穹之下终于又恢复宁静,可就算浑瑊、韦皋、崔宁三人都齐整地站在御前,内侍霍仙鸣也报知宗室成员在太子妃的照料下全员安妥,德宗还是失了天子的威仪,有些痴愣地望着舍命勤王的诸位臣子。
众人之中,浑瑊资历最高,将今日战况禀报了一遍。德宗听完,似略略回神,说了几句“诸将之功,待朕细思如何论赏”的场面话,还特别问了皇甫珩的伤情,嘱韦皋着军医悉心照料。
崔宁在一旁颇有些扬眉吐气地盯着卢杞这个老对头,暗自回想着李怀光的话:“无论是你崔仆射这样的回翔宰相,还是我李怀光这样尚在镇上的节度使,陛下对吾等武将如此苛待,皆因那姓卢的丑门郎。”
他正凝神间,忽听德宗缓缓开口道:“崔仆射,李怀光既已誓师勤王,为何如此慢慢吞吞?”
崔宁一怔,暗道,圣上您是吓傻了吧,老夫和皇甫珩,轻骑赶路,累去半条命,这才能在昨日赶到奉天城下。那李怀光数万军卒,辎重塞道,哪有那么快。
见崔宁愣着不说话,德宗的口吻更森严起来:“若李怀光直接赶来奉天,高重捷今日怎会战死?”
黄昏鸣金,战报已明,御史高重捷身中流矢,被叛军将尸身拖走了。
崔宁一股火气窜上来,心想真冤煞老夫,自入京后便未见得几日陛下您的好脸色,播迁之难中,我老崔如此东奔西走,还舍了性命冲阵退敌,怎地就横竖不能遂了圣意。
浑瑊立于他身侧,发出轻微而低沉的喉音,意在提醒崔宁这个暴脾气莫再说错话。奈何崔宁瞧见卢杞回敬过来那毫不示弱的嘲讽眼神,哪里还忍得住,干脆咚地一声伏在地上,一字一顿道:“陛下息怒,老臣亲眼见到李节度杀了贼泚的说客源休,一心忠于陛下社稷江山。况且陛下的神策军亦未越过京畿,老臣以为,朔方军就算全力赶来,他,他李怀光也不是神仙,数万大军如何能如微臣几骑快马之速。陛下莫再误信宵小之言、冤了李怀光哪!”
崔宁因想着德宗身畔不离卢杞,定是又被这奸臣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自己与李怀光的坏话,不免怒火攻心,恶狠狠地瞪着卢杞。他甚至还甩了一眼给陆贽,眼锋中尽是不满。崔宁虽平素倒还服帖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陆贽,觉着这有内相之称的大学士是个君子,此刻却怨恨陆贽伴君左右而不能劝谏德宗亲贤臣、远小人,竟是个无用的书生。
“崔仆射,你这话听着似有所指。”卢杞迎着崔宁那刀子似的目光,毫不示弱。他是门下侍郎,论来与崔宁同为宰相之位,又不像崔宁那样只是个挂名相公,这个时候可没什么好客气的。
奉天粮荒,卢杞连日来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但一到了御前和崔宁争执,他似乎就有了气力,亢奋得很。
韦皋忽然觉得一阵烦躁,自己倾力扛下护城重责,几近虚脱,如今大敌尚在,怎地这御前又吵了起来。他偷偷举目,瞄了一眼德宗,天子的疲倦是显而易见的,既如此,这九五至尊为何还要热衷于挑起臣子间的战争?韦皋想起自己当年在长安的御史生涯,如今思来,确是跑去陇州营田快意自在许多。
浑瑊见崔、卢两位上卿剑拔弩张,心知当务之急是赶紧打岔。浑瑊忙向德宗道:“陛下,崔仆射赶来奉天的路上,遇到了普王。仆射,兹事体大,速向陛下奏明。”
他这个岔打到了德宗心里。普王李谊失踪之日,正是叛军的云车逼近奉天、梁山邠师失守之际,城中乱成一锅粥,德宗深恐自己要做亡国之君,竟把那视同己出般的侄儿给忘了。
“力战几日,诸卿定已疲惫至极,都退下罢。仆射留步。”德宗缓缓道。
众人告退后,德宗才吩咐霍仙鸣为崔宁卸下铠甲,令他坐下说话。
崔宁气未尽消,有些生硬道:“陛下,臣在途中见着了普王……”
德宗却打断他,说起另一桩事:“仆射,你可知月余前,朕便听说,泾师长安兵变之日,你虽连夜驰出玄武门,要追随朕,却在半道下了马,观望长安情形。有人弹劾你,这是望风度势、首鼠两端之举。”
崔宁刚把屁股坐稳,一听这话腾地又跳起来,怒道:“陛下,臣若有歹心,若,若想附逆贼泚,怎地还会去找李怀光,怎地还会于今日恨不得舍了性命去守这奉天城门!”
德宗皱眉道:“崔仆射,朕最恨你这脾气,一点就着。如崔仆射这般,无论远在西川,还是近在御前,你这沉不住气的武人性子,叫朕如何维护你?”
天子又叹口气:“你也不想想,朕若当时就信了谗言,如何还会命你作为使者去请李怀光?”
崔宁牛眼珠子转了转,复又坐下,粗声道:“陛下英明。”
德宗心中冷笑了一声,龙颜恢复和悦,问道:“你在半道遇见普王,他可受伤?”
崔宁道:“殿下安好,带着那个泾原孔目官,往神策军李晟处告急。”
“哦。”德宗似乎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颓丧道,“吾堂堂天子,今日落得四处讨兵之地步。”
崔宁心头一软,俯首向德宗道:“陛下,臣斗胆进言,陛下应速速召回普王,并令普王领至少过半的神策军前来奉天。否则,只怕当年灵武继位之事,会重演。”
不等德宗发语,崔宁又掷地有声地加了一句:“并请陛下贬斥门下侍郎卢杞,莫再伤了李怀光的勤王之心!”
长久的寂静。
德宗在这寂静中,面上既无阴云,也无怒相。崔宁的话,像那些沙场武将挥砍厮杀的动作,简单直白,毫无费解之处。天子,却好像在细细品味。
德宗的这一反应,让崔宁长久以来终于看到了希望般。圣上,这次似乎是静下心来琢磨他这个奉天大功臣的肺腑之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