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之夜的寒气,和创口缝合处的疼痛,终于还是在三更时分,将皇甫珩从舒缓的梦境中拉了出来。
若昭沉睡,蜷在一边,虽和衣而眠,看上去仍是瘦得伶仃。皇甫珩侧过头,有赖透窗而入的月色,细细打量妻子的容颜。
他在想,如果当初若昭没有卷入护送李淳的行动,后来又没有成为自己的妻子,怎会在奉天过着这担惊受怕、饥馑困厄的日子。即便长安落入朱泚之手,她这样一个来自藩镇幕府、只是客居长安的女子,也并不会遭受多大劫难。
糟糕。想到当初宋若清告密王叔文与李淳藏匿宋宅之事,皇甫珩忽然惊觉,自己竟把若清已死的讯息,完全抛在了一边。
这棘手的感觉,令皇甫珩彻底醒透了。他清楚地记起临行前,若昭求他去打听若清的下落。她是困在危城的囚鸟,盼着飞出笼子的丈夫能带回好消息。
皇甫珩将前因后果深思了一番,还是决定向若昭坦言。
他挪到天明,见若昭有了将醒未醒的辗转之象,爱怜又起,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亲吻她的鬓发。他陡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若他二人无君无父无家世,只是凡间一对不受牵绊、自由来去的鸳鸯,该多好。
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又嘶了一声。毕竟肩上的伤口还是太疼了。
这番动静之中,宋若昭醒转来。她倏地坐起,探过身子去看丈夫的臂膀,满脸惊惶。
皇甫珩按住她,柔声道:“无事,韦将军手下医术高明,过得几日便不疼了。”
他牵起她的手:“若昭,有一事,你莫太伤心。”
他嗫嚅着:“我此番找到了若清,他,他已殒在李怀光军中。”
皇甫珩感到若昭的手猛地抽了回去。
然后是漫长的寂静,漫长得好像他们从长安逃出来的那夜。
良久,他见若昭仍不言语,只好继续硬着头皮,将若清为何也会出现在魏博的朔方军大营,以及李怀光将源、宋二人祭旗之事,磕磕巴巴地说与妻子听。
若昭终于轻声开口:“你到魏博之时,若清已经不在了?”
“是。倘若我早到一日,必会求崔仆射去与李节度通融,若清只是少年糊涂,并非有意附逆……”
若昭打断他:“我当初不该离开长安,我该去进奏院寻他,无论如何也须将他送回泽潞。”
皇甫珩愕然,不知如何回应。借着晨曦,他看到若昭的眼睛依然明亮,但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迷茫。这说不清是忧是悲是惧是疑的眼神,空洞地飞旋了一阵,又触碰到皇甫珩的面上,令皇甫珩骇了一跳。
若昭喃喃道:“若不是你现在说起,我竟都忘了,若清还流落在外。唔,你东行之前,我还求你去寻他。如今你回来,我却自己都不记得这回事。”
“若昭!”
“我还这样,安稳地在你身边睡了一夜。仿佛根本不在意,自己兄弟的安危,不在意父亲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昭,休要这样说。全赖我,我见到你,就像心中石头落了地,尽是欢喜,旁的事都抛在了脑后……”皇甫珩急躁起来,又伸出未受伤的手,去抚摸若昭的面颊。
若昭向后一躲,继续道:“你可见到若清的尸身?可是全尸?听说祭旗是将人枭首的,李怀光,可也这般做了?”
皇甫珩带着愧疚道:“我,并未见到。”
“你方才还说找到了若清,此刻又说连尸身也未见得。”
皇甫珩心思烦乱:“我们到魏博时,阿父已在军中几日,若清殒的那日,他请朔方军派了杂役,将若清的尸身送往潞州。”
“阿父?姚节度?”若昭一怔。她又沉默了。也许是冷,更可能是哀伤,她剧烈地颤抖起来。
往事飞速闪过,她的眼前,胖乎乎的小若清跟在自己身后捡拾槐花。母亲过世时,若清牵着自己的衣袖抽噎,宋庭芬送子赴长安求学,若清的马车走远后,父亲回过头时,眼中有隐隐泪光。
若清离家求学,父亲尚且如此挂念。如今见到若清还不知怎生惨状的尸身时,该多么悲痛欲绝。
若昭念及此,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
皇甫珩觉得她可怜,复又努力抬起上半身,想去搂住若昭,去暖她,然后吻去她的眼泪。
这下子,若昭干脆跳了起来,离开这简陋的稻草铺着的木榻。
“你且躺着,我出去看看,可有吃食。”她木然地说,倒并没有躲避丈夫无所适从却满是关切的目光。她也知道,皇甫珩又有什么错呢。
她转身,没有听到皇甫珩再唤她。
膳棚外,天大亮了,光景却也谈不上多好。纵然昨日反败为胜,围城所带来的粮食匮乏,实在不比叛军攻城少掉几分凶险。清晨的阳光如万道金线撒在城中,为一切都涂上了美妙的橙红色,但随处可闻的呻吟、咒骂、喝斥、祈求声,仿佛人间在讽刺上苍,你施予的这晨光,美则美矣,何用之有?
宋若昭想到父亲承受的老来丧子之痛,心如刀割。她方才努力压抑自己快要脱口而出的追问,现在出得棚子,冷风一激,胸中的怨怒反而更清晰。
姚令言为什么看着若清就戮!
姚令言去过泽潞,见过李抱真的幕府,父亲宋庭芬还在马球场上向姚令言引荐过回乡省亲的宋若清。就算姚令言那时不记得,但若清后来在长安告密、被段秀实等人囚于进奏院,姚令言怎么可能不知道他。
宋若昭在得知噩耗的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陷入的正是常人失去至亲时往往会有的情绪: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