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
天子的罪己诏下达诸方、河东田悦等四个叛镇纷纷上表请罪,自去王号,继续向唐廷称臣。
劫后余生的德宗,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敬舆,朕听了你的主意,果然,君臣之间,打到这个地步了,竟然还能挽回。”德宗对侍立一旁的陆贽道。君王心情无恙的时候,说起话来,变得又和气,又直接,不再云山雾罩。
陆贽却低着头,不敢表功。兴元元年的上元节一过,他正好满三十岁。
这个年纪,帝国中多少男子还是白衣生徒,苦苦地奋斗在书山经海、诗赋策论中,做着春闱上榜的仕途之梦。而他陆贽,早在几年前,就已成为天子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在长安大明宫的岁月,本已算得历练。此番骤遇兵变、奉天围城、崔宁伏诛、卢杞被贬、李怀光与唐廷矛盾显露,所有这些在两月密集袭来的军国大事,都令陆贽的头脑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也因此越发小心。
德宗见自己这翰林学士出身、实为内相的臂膀人物,为天家写了恁大一篇广受好评的罪己诏,却仍不见一丝恃功而骄、夸夸其谈的意味,不由也在心中暗道,到底是读书人,又聪明又得体。自己身边,崔宁与卢杞之流,可以汹汹而来,渺渺而去,唯陆贽这样的人,是须留得长久些的。
德宗冲一旁的内侍霍仙鸣努努嘴,示意他将普王由翟文秀带到御前的手札拿给陆贽。
对于天子这种需要他出谋划策的举动,陆贽倒是从不故作谦卑地推托。他接过手札,细细品读。
德宗偏头向霍仙鸣道:“翟文秀是你带出来的徒弟,办事素来是朕放心的。这份差事也是苦了他,依朕看来,便是陆大学士去跑这一趟,李怀光也是不肯盖上帅印。”
霍仙鸣躬着身子,惶恐求情:“请陛下恕翟文秀失职之罪。”
德宗玩味地笑笑:“失职?有罪?”旋即将脸一抹,冷冷道:“朕的使者,何罪之有?都说见天使如见天颜,李怀光见了翟中使,倨傲无礼的模样,朕远在奉天城里,都能想得出来。”
陆贽阅毕普王的手札,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自负君君臣臣的正统,眼里只有圣上、太子,因此一直来对普王的一些钻营举动,很是提防敌视。但此刻,他不由也认同,普王确有几分顺势应变、将自己的谋划一步步推进的能力。
普王选择与皇家嫡系军队统领李晟站在一个阵营,内心如何盘算无法定论,但面上毕竟是讨得天子认可的。如果说他此前先斩后奏地收拾了刘德信,是狠,那么如今这一招,则是刁。兵贵神速,与其在签署国书一事上停滞不前,不如让李晟这个副元帅先盖印再说,至少也是个“帅”印。并且,这样一来,李怀光罔顾圣意、李晟无奈救场的过与功,可就坐实了。普王刁钻,大约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劝李怀光妥协,甚至,可能合着李晟诈那朔方蛮夫,与天家对着干。
陆贽思及此,觉得自己毋须多言,眼下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天子能回銮长安再说。
“陛下,臣见普王字里行间,细数当日大元帅拒签国书之举,也是无奈得很。”陆贽先用一句可有可无的废话开头。
德宗哼了一声:“能教堂堂亲王束手无策,朔方军能耐呐。敬舆,不如这样,你替朕起诏,将平叛大元帅改授李晟。”
“陛下,万万不可!”陆贽脱口而出。
他意识到殿前这样有失臣礼,但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陛下,朔方军毕竟有五万之众,便是神策军李晟、尚可孤、骆元光三支大军加起来,也及不上朔方军的三成兵力。朔方军如今驻于咸阳,离长安真真是一箭之遥。臣以为,对李怀光,眼下还是以安抚为主。”
“安抚?敬舆说得轻巧。朕不与李怀光计较,那吐蕃人呢?赤松德赞也就算了,他的大相尚结赞,和我大唐周旋了多少年,岂是好哄的?”德宗的口气急切起来。
陆贽略一思索,道:“疆土,断断再不能给吐蕃人加一寸。只得看看张延赏与韩滉那里,可还能运些钱帛来。国书上的盖印是副帅的,但金银丝帛不是假造,或能让吐蕃人再莫变卦。”
德宗不作声,仰着脑袋,目光空洞地盯着行宫议事厅那破了一个洞的青瓦屋顶。
半晌终于吐出一句:“朕这个天子,当得真是憋屈!”
……
上元节,小小奉天虽比不得长安,但战事已经停息了一个月,庶民商贾都渐渐安了心,怎能不借着这比除夕还妙的节日,好好热闹一番。
是日黄昏后,没有宵禁,各坊各户的百姓陆续涌出。行营简陋,并无长安东西二县的灯彩辉煌,但黎庶们或戴傩面,或执灯笼,便是在一年中见见自己所居之地的夜间景象,仰头瞧瞧那轮中天明月,似乎也足够有趣。
更何况,这个节日,还是多少痴男怨女的定情之日。
西城门陇州驻军的大帐中,韦皋饮了一碗煎茶,耳听遥遥传来的喧嚣人声,兀自发怔。
薛涛不辞而别已两月,他似乎习惯了膳棚仆妇做来的这沟渠之水般的茶饮。只是,今日乃上元节,既然结庐在人境,如何能做到心远地自偏。
韦皋呆坐了一会儿,到底站起来,脱了甲袍,换上一件寻常的绛色常服,将风袍一披,出得帐去。
“本帅去城中瞧瞧,不必跟着。”他面无表情地对牙兵道。
行过在夜幕中略显冷清的校场,行过不长的中轴大街,进入第一个坊,气氛陡然热闹起来。
尚有积雪的坊市街道上,挤挤挨挨的行人如过江之鲫。迎面而来是一张张或笑或哭或凶神恶煞或滑稽诙谐的彩傩面具,更有踩着高跷者,居高临下俯视,那番洋洋得意的派头,堪比城头得胜的将军。
韦皋虽以风帽遮头,到底还是担心被认出来。恰好一个七八岁的小小货郎蹦到面前:“这位郎君,买傩么?”
正有此求。
钱货两讫,韦皋戴上傩面,放松了许多,不仅能施施然驻足观看走马灯和小小的市集货物,经过几处巷道时,甚至能瞥上几眼里头执手相对的男女。
他摸了摸自己的傩面,胸中一个念头翻滚上来。
要不要去刘宅附近转转,说不定,能看到她。
韦皋正犹豫间,蓦然抬首,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窈窕背影。
他心跳加速,疾走几步。
是她!
虽然从侧后方看,她也戴着傩面。可是不会错的,一定是若昭。
我第一眼见你,便是见的背影。你戴不戴面具,于我,又有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