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有些哂然,又有些欣然。
不过,那毕竟不仅仅是若昭,还是皇甫夫人。想到皇甫珩,出于谨慎,韦皋没有立刻上前唤她。
元夕佳节,或许人家夫妇结伴而行,共赏灯景月色,贸然打扰,便是寻常交谊,也不免讨嫌。何况,韦城武,你忘了做过的傻事、结下的梁子了么?
韦皋喃喃自语,混在人群中慢慢往前走,一双眼睛却始终不离若昭的背影。只见她走走停停,还向一个行贩买了串糖葫芦,看起来始终是一个人。
“莫非她夫君今日仍和那些神策将士在一起?”韦皋暗暗揣测。
根据德宗的诏令,尚可孤和骆元光不情不愿地给奉天城送来一千神策军,供皇甫珩驱为牙兵,在率领吐蕃人东进平叛时,充作卫戍唐方主帅与督战蕃军之用。尚、骆二将虽满腹牢骚,但深知浑瑊与韦皋都在奉天城,沙场宿将眼力如刀,打个照面便知送来的军卒是优是劣,因此倒也不敢诓骗圣主,确是各选了五百劲卒。
都说老兵难驯,何况聚在年轻的新主之下。皇甫珩本是泾师高级将领,泾原军那安西北庭边军的渊源能震慑三分,他在奉天接连打了几次硬仗,还孤身冲阵、于乱军中取了悍将李日月的性命,又能震慑三分。虽如此,他到底资历尚浅,笼络这些神策军,说不得比去吐蕃借兵还艰难。
朱泚叛军回撤长安,梁山高地又成了随意占的山头,新来的神策军便驻扎于彼处。韦皋的陇州军一直把守奉天西大门,迎来送往的事,没有一桩不清楚。
早在岁末神策军刚到梁山之际,韦平就来禀报韦皋,皇甫珩领旨出城,在梁山操练神策将士,只待吐蕃国书一到、送去咸阳盖了李怀光的大印,这支精锐便去唐蕃边界接收吐蕃军。
皇甫珩出城后,约莫过了半个月才回来,正是除夕之夜。正月里被诏去御前奏对了神策新军的情形后,便出城驰往梁山,直到几日前才又进了奉天城门。同为武将,韦平因存了唯恐堂弟韦皋被这皇甫珩抢了御前风头的心思,盯得格外紧些,与韦皋说起时,话未免俚俗了些:
“节下,这泾原小子,以前看着不像会钻营之辈,如今倒真是懂得在圣上眼皮子底下挣前程,伤还没好利索,便如此拼命,亏他放得下城中的新妇。”
“住嘴,皇甫将军已封了中丞,你不得编排我大唐命官,以及官眷,少给我陇州军惹来祸事。”韦皋厉声喝止了韦平。
但他记住了韦平所禀的皇甫珩的行踪,因此猜测,元夕佳节,这位废寝忘食磨合新军的年轻将帅,总该陪伴妻子身侧了罢。
他谨慎地跟着若昭,见她拿着那串糖葫芦,却也不吃,只一路往前走,穿过两个街坊,终于在一株高大的榆树下立住。
此处僻静许多,若昭于是摘了傩面,似在抬头观月。望日之月,本就浑圆如盘,又是正月里,清寒的天空中,那轮明月显得离人间特别近似的。
韦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不远处这个令他着了魔般无法放下的女子。他觉得她周身散发出的孤寂,并不是那种柔弱的乞怜意味,而是,一种清冷与倔强。
正是这种令韦皋有些敬畏的气质,也深深吸引着他。他忽然之间感慨,便如此望她一会儿,足矣。
何必去执念地要与她当面交谈,何必去执念地要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逼着她也必须回应他。
韦皋在心中深重地叹了口气,正想悄然离去,却听到宋若昭开始微微地抽泣。
她垂下头,对着手中的糖葫芦,双肩轻轻颤抖,但仍然不让自己发出大声,只是气息一阵急似一阵,表明她越哭越凶。
如此一来,韦皋哪里忍心走脱,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戴着傩面,从阴影里现身,走过去唤道:“皇甫夫人。”
宋若昭正自抽噎,听到有人叫自己,遽然回头,却见一张血盆大口的凶神面孔。若是在奉天闹市,人人皆戴傩面,又喧哗鼎沸,本无丝毫可怖之处。但此刻周遭寂静,树影婆娑,宋若昭乍见此景,骇得腿一软,跌下地去。
韦皋登时明白了原委,忙一把摘了傩面,上前去扶若昭。
月光朗朗,若昭看清了来人的真实面孔,骇意顿消,一时忘了此前她夫妇二人与韦皋的过节,未想着应有避讳,任韦皋将自己拉了起来。
待若昭站稳了,韦皋立即缩回手,盯着地上的糖葫芦,有些尴尬。
若昭恢复镇定,拍了拍裙角,俯身拾起糖葫芦,淡淡道:“方才见到这个,想起若清小时候,父亲放心我照看他。也是上元节,我牵着他,出门观灯,他见着糖葫芦,便要我买与他。我未带荷包,他于是哭闹不休。那时,他还是个总角小儿。”
韦皋不语,静静地听着。
“王右丞诗云,每逢佳节倍思亲,遍插茱萸少一人。重阳节如是,上元节又何尝有什么分别。”若昭道,口气里的哀伤,不激烈,却刻骨。
韦皋抬头看看空中圆月,苦笑一声:“韦某一介鳏夫,自然省得。”
若昭歉然:“韦节度,本妇失礼了,说这些。”
又道:“节下雪夜救了家父,本妇今日终得此机缘道谢。”
韦皋低头,目光柔和而坦然:“皇甫中丞……”
“丹布珠公主午后忽然来寻他,说是吐蕃商队奉赞普旨意而来,堆积了些劳军的肥羊酒水在城外,她毕竟是女子,须请他一同押往梁山。这般笼络神策军的好事,彦明自然应当去。”
“哦?怎地未听韦平说起城外有此事,也未听报皇甫将军今日出城。”
“他们,应是走的令狐将军把守的东北角门。”
韦皋心中怒意上涌。党项汉子早已来来回回禀报数回,总是见皇甫将军与那吐蕃公主并辔而行,和陇州军中的粟特胡兵,或者令狐建的龙武军后生们弄刀比箭,好不快活。
左右此地无旁人,韦皋不吐不快,直言道:“皇甫夫人,我韦城武自认是君子,但那杂胡公主,可不是什么正经女子,夫人定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本预备着若昭又沉了脸,甚至拂袖而去。
不料若昭却依然面无异色。
她略一踟蹰,还是诚恳而礼貌地对韦皋道:“谢节度提醒。但彦明,自有分寸。而且……”
若昭原本泪光盈盈的眼里,闪过一丝奇特的喜悦。
“而且彦明,快要做父亲了。”
韦皋先是一怔,继而立刻明白过来。
他还能说什么,只能强作笑意道:
“恭喜皇甫中丞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