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卒们本在喂马造饭,此时也纷纷跑来,领头的驿长一脸诧异,听说是吐蕃小公主玩弓箭将自己人误伤了,一双精光暗藏的眼睛立时向论力徐的腿上打量起来。
“贵人,小的这就去请城里郎中。”驿长小心地试探道。
阿眉却似未听见他的话,径直向皇甫珩道:“东郊外神策军营有医官,论将军还是回营医治上药罢,请中丞派牙兵护送。”
这瞬息之变间,皇甫珩来不及去想到底出了何事。他只能选择相信阿眉与论力徐。
正要点头,驿长却不顾尊卑之仪,有些慌张地打断道:“殿下,我萧关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关内的郎中最会治刀箭伤,这稚儿玩耍的竹箭不是甚么厉害兵刃,贵人不必舍近求远……”
“住口,”阿眉带着怒意道,“你们关令自昨日迎了吾等进城,左一个小关破败、右一个衣食寒酸地哭穷,偏生不肯像样地招待。现下如何还信得你们。论将军乃我父王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就是大相也得敬他三分,若耽误了伤势,你可担待得起!”
驿长心里有鬼,但面上却找不出像样的托词,硬拦也拦不住,僵了片刻,只得磕磕巴巴地问:“殿下可也出城?”
阿眉杏眼一瞪,反问道:“我出城作甚么,我吐蕃的军使又未曾到得关外。”
驿长只怕眼前这些大鱼轰隆隆都跑了,却听吐蕃公主并无离去之意,稍稍松了口气,继而谋算着赶紧脱身去向许关令禀报,便对左右呵斥道:“快将贵人的马牵到门口。”
论力徐本是吐蕃一等一的骁将,腿虽伤了,挽缰却不成问题。一阵忙乱后,皇甫珩的两名牙兵也骑上马,护送论力徐往东城门驰去。此前白崇文也是耀武扬威地自东门而出,不明就里的小小城卒见昨日被关令点头哈腰迎进来的吐蕃使者要出城回营,哪敢阻拦。
待许承秀得了消息赶到城下时,论力徐早已没了踪影。
许承秀站在晴日里,盯着周遭明晃晃的一切,脑子却有些发懵。
“莫非他们已发现了什么?”
许承秀将细细回忆,自己除了昨日在驿站宴席上那句“下官平时也是吃素”外,实在没什么破绽。那吐蕃小公主,难道是神仙妖怪般的心思和见识,能因此知道他许承秀已是摩尼教徒?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她就算真的是神仙妖怪,怕是也想不到此番会遇到怎样的伏击。
他思来想去,终是自语道,切勿自己吓唬自己,如今箭在弦上,已无退路,只盼明日诸事顺利。
驿长本已告诉他皇甫珩和阿眉还在驿站内,许承秀终是不放心,这日已是第三次转回驿站,去瞧瞧最大的两条鱼,还在不在自家的水缸里。
他风风火火进了大门,却见院中安静,只有驿长在廊下来回踱步,不禁脱口而出:“人呢?”
驿长急忙上前,带着微妙的口气道:“皇甫中丞进了吐蕃小公主的屋,将两个宫人也撵了出来,把门一关。”
“作甚?”许承秀道。
“小人如何敢问,”驿长苦着脸道,“开始还隐约听得,小公主哭哭啼啼,又骂骂咧咧,皇甫中丞又哄又劝,到后来,便有些……小的瞧着那两个宫人脸上,竟也是不好意思的模样。”
许承秀闻言,探身望向阿眉的上屋之门,又凝神倾听,果然隐约有娇笑声传出。
他心头的担忧不安略有缓解。那屋里的两个人,一个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一个是艳欺桃李的漂亮公主,一路行来,说不准早已是干柴烈火。
“看来是我多虑了,瞧着他二人,并无甚防备,还有兴致……”
继而,许承秀心思甫定的胸膛中,升腾起一番嫉恨之意。
什么功臣猛将,什么王公贵胄,暗地里还不都是苟且之人。
许承秀将手掌翻过来,眼皮微垂,定定地看着自己这双手。
“某这双手,当年也是写出过多少锦绣文章。奈何天家昏聩,吏治不清,如我这般进士及第之人,竟至流落于此,荒废经年。明日,这双手,虽也不碰兵刃,却也要如那些沙场武将般,算得沾满鲜血了。”
一旁驿长还在等长官的示下,见许承秀面有异色,怯怯地唤了他两声“关令、关令”。
“人看住了就好,旁的都是小事。”许承秀冷冷道。
他陡然觉得这个驿站都肮脏起来,疾步出了门。
“光明普遍皆清净,常乐寂灭无动诅。
彼受换了无烦恼,若言有苦无是处。
常受快乐光明中,若言有病无是处。
如有得住彼国者,究竟普会无忧愁。
处所庄严皆清净,诸恶不净彼元无。
快乐充遍常宽泰,言有相陵无是处。”
许关令一边喃喃默念,一边往官衙走去。
而此时,阿眉房中,皇甫珩紧锁双眉,将二人一面在言语间做戏、一面于纸上所书的事之原委和布军计划又看了看,走到油灯旁,点燃灯引,将这张纸,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