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珩与白崇文刚用完早膳,许关令便来到驿站问候。
“皇甫中丞,白将军,听驿长说,昨夜丹布珠殿下又有些不高兴?”许承秀陪着小心问。
白崇文哼了一声:“借了人家的兵,自然要看别个的脸色,许关令莫挂怀。不就是要吃点儿肉么,本将今日出城给她打些野味,再回营取些酥酪便是。”
许承秀闻言,神色微变,但立刻又恢复笑意道:“下官真是汗颜,我这穷乡僻壤的,招待不周。不过将军何等尊贵,怎好劳动将军,下官这就去着人找个猎户……”
白崇文却斜睨他一眼,粗声道:“怎么,许关令怕本将箭法了得,把你这儿的兔子打尽了?皇甫将军,你且在城中歇息,白某正好回营瞧瞧,莫要出些个赌钱斗殴之事。”
许承秀听他要去神策军驻地督察军纪,皇甫珩又留在城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白崇文背上长弓,回头对皇甫珩道:“中丞,白某早看出来了,那吐蕃小殿下,只有你能哄得。”
他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容,拍拍许承秀的肩膀:“关令,自古美人爱英雄,那英雄啊,也得是模样生得俊的少年郎君,你我这样的老瓜枯藤,不成。对了,你听着也是满腹诗书之人,怎地流落此地做个八品芝麻官。关令放心,待吾军回到奉天,白某定为你在圣上跟前美言之句。”
许承秀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恭恭敬敬地将白崇文送出驿站。
皇甫珩看着这二人的背影,总觉得白崇文有些古怪。
此人自负神策军中上将,素来一脸倨傲之色,昨日应酬许承秀时也还是鼻孔朝天的模样,怎地过了一宿,便熟络油滑起来。
皇甫珩正疑云渐生,许承秀已转了回来。
许承秀身负不可告人的任务,面上看着和气又谄媚,脑中已是思绪乱飞。按照计划,他的合作者的军队,若赶在吐蕃人之前出现,最快也要明日天亮以后。眼下那吐蕃公主与使者不好好在驿站待着,白崇文又出城回营,虽然看上去他们都有着堂皇的理由,但许承秀心中仍不踏实,恐怕这桩大事要出岔子,便决定无论如何要在今日盯住皇甫珩。
不如以退为进,免得教这些人看出破绽来。
“皇甫中丞,如今这萧关虽颓败了些,怕是已教圣上忘了,但左右雄浑的根气还在,若中丞不嫌累,下官陪君登城一观?”
皇甫珩武将习性,况且自小在泾原镇长大,却从未到过原州西北,如今身处曾经的河煌大关,怎能不热血沸腾。
“如此甚好,有劳关令。”他欣然道。
正是巳时中刻,春阳已炽,煦暖照人。和奉天城一样,萧关的正门也是朝向西北,为防草原狄戎东侵犯之故。皇甫珩在许承秀的引领下,登临关阕之上,但见晴空湛蓝如洗,时有苍鹰如一面展开的黑底牙边军旗般,舒展地、自由地划过天际。
绵延险峻的陇山近在眼前,几处烽燧正是掐住了紧要的豁口。若有敌军自西而来,翻越陇山已会耗费不少体力,要打下地势得天独厚的关隘则更是难事。只是,来犯者一旦奋力攻进来,便是一马平川之地,草原铁骑对于中原步兵的优势彰显无遗,必势如破竹般直往关中而去。
皇甫珩立在多处失修、显出残败之相的城墙上,极目远眺之后,不免向许承秀感慨道:“许关令,此地如此重要,怎地,怎地……”
许承秀白胖的脸上仍是铺满笑意,好像那殷勤迎客的商贾般。他明白皇甫珩的意思,接过话头道:“中丞莫忧,兴衰荣辱,变幻莫测。如今朝廷倾力平定逆藩之乱,无遐顾及边关防务,下官也无甚怨言。大不了,这莽莽河湟之地,让与回纥吐蕃便是。”
皇甫珩刚想本能地反驳,转念一想,许承秀此话也没错,唐蕃清水之盟,可不就是以附近的弹筝峡为界,圣上实已放弃河西大片本属大唐的土地,令到安西北庭孤悬海外。
他的喟叹更深。
莫说许承秀只是个文士小官,便是自己这样从军之日起就面向西方、时时防备吐蕃来犯的武将,内心不也渐渐接受大唐早已不是开元天宝年间的盛阔景象了么。
为何会如此!
皇甫珩盯着陇山脚下星星点点显出的绿意红茵之色,一股糅合着悲凉与义愤的情绪充盈了胸膛。
皆因强藩不驯,叛镇林立。逼得天家不得不下令西北边军调往中原,边疆力弱,国资尽耗。皇甫珩有了这样的认定,反倒更为自己受命收领吐蕃兵找到了精神支撑。他是在为天家平息这总也打不到头般的内乱,也是在为泱泱大唐重获昔日荣光而贡献一份可能。
安西北庭纵然教阿眉的父亲、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拿去,又如何?大唐断一右臂,而得保全躯,方是武将应赞同的做法。
皇甫珩虽不言语,面上却是神色起伏。许承秀见了,不禁惴惴,仔细将陇山脚下与关外旷野瞧了个分明,并无异样之处,方才放心了些。
他二人沿着缺砖少瓦的城墙又走了一遭,方下得城墙。
到了驿站门口,驿卒禀报,吐蕃公主与使者已经入院休息。许关令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自觉若还是寸步不离,不去公衙值事,恐这些人疑心。于是向皇甫珩唱个礼,告辞离去。
皇甫珩把马交给驿卒,嘱咐了些草料事宜。不料刚入前厅,便听得耳廊后一声惨叫,似是论力徐的声音。
皇甫珩大骇,忙穿廊进到后院,只见论力徐躬身歪坐在台阶上,拧眉咧嘴,手中一枝竹箭,左腿上则有血迹洇开。
论力徐的神情中,无奈多余痛苦,向呆立在自己面前的阿眉抱怨:“殿下,你怎如此不小心。”
阿眉手中拿着一张小弓,见皇甫珩进来,脸上更不好看了些,仿佛愚蠢的行为被自己在意的人发现了似的。
“皇甫中丞,今早出驿,见这萧关城内虽商贾不兴,也无甚可逛之处,但这当地人做的小竹弓倒颇为精巧,我在西蕃和长安皆未见过。便买了一把,送给中丞的孩儿玩耍。回来试试箭,不想却误伤了论将军。”
皇甫珩见阿眉双颊骤然浮现一抹胭脂色,不知所措的情态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他只得上前俯身,去看论力徐的伤口。
就在他凑近之际,论力徐迅速地吐出一句话:“诈敌之举,误败露,一切照公主所说。”
皇甫珩一怔,眼见论力徐已撕下一片内袍,麻利地将血迹处包了,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扶着廊下立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