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默然,待姚令言稍稍平复后,才沉声道:“节下,仆省得,稚子何辜,便是陌路相逢,某亦会救得。何况当初在泾州,若非节下屡次提拔,我高振也难有今日。”
他说罢,向姚令言磕了个头,吐出自己的誓言:
“节下,便等仆的消息罢。必不负节下。”
……
三月初三,上巳日。这本是新年之后,除了元夕之外,最让人期待的日子。郎君娘子们,又能如上元节那般,结伴出游,在春和景明中,来到水边,以兰草蘸水,轻柔地拂在彼此袍衫之上,取涤除灾厄之意,是为“祓禊”。
若在往日,渭水之滨,必如长安曲江池畔一样,多的是垂髻朱唇、绣罗衣裙的丽人。甚至还有善做买卖的艄公,将破烂溜丢的一艘木船儿,漆得亮堂堂,布上岸几矮凳,摆了菓子,供客人晒着太阳、吹着春风,游船河上,好不惬意。
然而兴元元年的这个上巳日,渭水边营垒相连,兵戈森然,莫说丽人,便是连飞鸟走兽,似都不敢在此稍作停留。
是夜,新月如钩,万籁俱寂。韦执谊在渭水之畔,静立,静思。
自午后起,他便一直呆在渭水边。他想起自己与妻子杜氏的相识,正是在那年上巳节的长安水边。妻子是朔方军郭子仪旧将杜黄裳的次女,自小在京中外祖家长大,有着长安佳人又典雅又活泼的风姿。成亲后,杜氏变得更为温柔可喜,不仅与韦执谊琴瑟相谐,而且作为婶娘,尽心尽力地照顾横死益州的韦凝砚夫妇留下的孤女,待这苦命的小侄女视如己出。
所幸,去岁重阳前后,杜氏便带着侄女和幼子,自长安西行,往杜黄裳处省亲,正好躲过了泾师兵变。韦执谊自问,若家人仍在京师,自己恐怕未必能狠下心去,孤身东行投奔李晟,而置妻子和孩子们于险境。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岳父杜黄裳在朔方,本就与李怀光有隙,韦执谊又是普王和李晟的幕僚,因此朔方军与神策军合营后,韦执谊更觉局面复杂棘手,虽仍应付得过来,心中难免也有烦躁之时。
今日这上巳节,他相思骤起,寻了个由头躲到渭水边,散散心。
从夕阳西下的千里胭脂映江红,到明月初升的一弯银钩入水中,天地山川这最为纯净美好的景色,直看得韦执谊思绪万千,舍不得就此离去,更不想回到那纷繁错综、勾心斗角的军营中去。
夜色渐浓。
野径云俱黑,渭水对岸,却隐约似有一船渔火独明。
韦执谊进士出身,精通诗赋,见了这带了几分清寂的情形,意兴又起,想往渔船方向走近些,瞧瞧。
刚要挪步,忽闻岸上有马蹄疾驰声,在暗夜里分外清晰。
韦执谊心头一凛。
这般时候,是谁披星戴月地赶路?若是探侯,这远离渭桥的野地水边,四顾一目了然,能有什么可探可防之处?
韦执谊到底也是精明之人,胸中疑云初起之时,身体已矮了下去,左右打望,瞅准一块靠着高大柳树的巨石,猫着身子挪了过去,先将自己藏了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起来不止一骑,竟是往水边而来。
刚过朔日,新月的光辉实在不够亮堂,待骑士们到了水边下马,韦执谊仍只能看出他们有三人。
他正诧异间,渭水上那亮着一灯如豆的小船,竟也往这边驶来。
骑士中有一人,不等小船靠岸,便急切上前探望。另一人走到他身边,安慰道:“节下莫忧,片刻间便能与孙儿们团聚了。”
他一出声,韦执谊大吃一惊。
分明是在军中与自己越来越熟稔的普王亲信——高振。
再细辨那几乎一脚要踩进水中的,被高振称为“节下”的,不是姚令言又是谁。
此时船已下锚,艄公抄起木板架在船头与河岸之间。灯影摇晃中,只见一个妇人一手抱、一手牵,带着两个小儿小心翼翼地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