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执谊在渭水边,思乱如麻,到了天色微明时竟头脑昏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多希望昨夜情形只是荒唐的梦境,但看看白日照耀下更为刺眼的血迹,也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
他定了定神,慢慢走回神策军军营。
他是李晟和普王跟前的红人,营门守卒见他昨日明明面色如常地出去、这个时辰才失魂落魄地回来,却也不敢多问,反倒好心提醒道:
“韦拾遗,营中出大事了。”
营卒还想添油加醋说得细些,却见朔方军大营方向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
当先一骑,正是邠宁节度使韩游環的儿子、现为李怀光亲信牙将的韩钦绪。
神策军与朔方军在咸阳东郊联军后,两边统帅和主要将领来来往往,守门的小卒如何会不认得,忙上前行礼:
“韩将军请稍候,小的进去禀报。”
“禀报个屁,滚开!”
同为节度使子弟,韩钦绪与李怀光长子李琟的行事作派,有天渊之别。韩钦绪性格暴躁,在邠宁之时,便是和自己的老子韩游環,也可以吵到兵戎相见。
今早李晟着人将姚令言一家老小四具尸体送到朔方军大营,李怀光的震惊和暴怒,无以言表。
这位朔方军老将,不顾李琟的苦苦劝阻,点齐自己最为得力的亲随将领,便直奔李晟大营而来。
韩钦绪等这一刻也等得很久了。他早就看不惯李琟那副调和两军关系的怂样,今日正是助李怀光撕破脸的好机会。
五万朔方军对八千神策军,怕他个鸟。
韩钦绪纵马踢开栅门,气势汹汹,唬得那些低级士卒哪里还敢多说一句,眼睁睁看着朔方军将领们,包括那面色铁青的大元帅李怀光,直往李晟的中军大帐奔去。
门卒惊魂甫定,轻轻骂了一声,对身边那也被飞扬的烟尘弄得灰头土脸的韦执谊道:“拾遗,这情形,小人瞧着颇为眼熟,当日刘德信也是这般耀武扬威。拾遗莫怪小的多嘴,今日,普王殿下不会也……”
韦执谊心中冷笑,普王?普王和李晟,当初对刘德信如果是一个“杀”字,那么今日对李怀光,则是个“逼”字。这一节,他方才从渭水边回来的路上,神智渐渐清明后,已经想明白了。
他佯作淡静地对门卒道:“朔方军李元帅是何身份,岂是刘德信比得的。莫怕,今日两军,不会出大事。”
却说李晟帐中,李晟和普王李谊,已与李怀光照上面。
李怀光自礼泉一役后,对圣上,对唐廷,对李晟,对普王,已经积攒了太多怨气,姚令言的蹊跷暴亡,成了点燃他内心熊熊怒火的导引线。
这次,他连面子上的客套都不愿再给对方半分。
他甚至都没正眼去瞧普王,更未向这位殿下行礼,而是将甲袍一撩,冲到案前,瞪着自己那位同床异梦的副手,直呼其名道:
“李晟,你是杀同袍杀上瘾了么!姚节度这般温厚之人,与你也从未有恩怨过节,你竟如此狠毒。如今人已死了,我知再闹也不能让姚节度复生。但我李怀光当年是汾阳王郭公麾下,明人不做暗事,你擅杀姚令言,我今日便往奉天去启奏圣上。”
“哦?”李晟也仿佛终于等到这一天,“李怀光,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源休去魏县做说客,你不也是二话不说将人杀了祭旗?彼时你怎么不想到去问问圣上?既然你能在营中杀得叛逆,我为何就不能杀?况且……”
李晟露出嘲讽的神色:“况且你在礼泉大败贼泚、为我大唐立下不世之功的时候,圣上都没让你进得奉天城的大门,如今你于攻打长安没有分毫进展、却巴巴地跑去告我的状,我倒要看看,圣上让不让你进门。普王殿下,老夫说得可有道理?”
普王李谊略略颔首,脸上也是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李怀光咬牙切齿。
他多么希望此刻不是在军营中,而是沙场上。
他多么希望李晟不是自己的所谓友军统帅,而是与自己展开对垒的死敌。
如是那般,他李怀光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排兵布阵,杀伐一场,比一比究竟谁才是胜者,谁才是不必耍阴谋诡计就可以碾压对方的真正的强者。
李晟何尝看不出李怀光胸中此刻的风云翻滚。他知道李怀光再有匹夫之勇,也断然不敢凭借兵力优势真的在咸阳与自己内讧。
所以他越发佩服普王李谊。到底是圣上看中的侄儿,果然是个善于将人往绝路上逼的好手。诓骗张公晟、诬杀姚令言,这计策确实毒辣了些,但,计不毒,心不狠,何以成事?
李晟气定神闲,看着李怀光甩下一个重重的狠戾眼色,率众将拂袖而去。
他鼻孔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转身向普王揖礼道:“殿下受惊了,不过,正如殿下所料,这李怀光,果然是个沉不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