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行在御阶上的春草都还未连成茂密的一片,朔方军李怀光和神策军李晟闹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李怀光派来告状的使者,自然是假子兼裨将,邠宁留后韩游環之子,韩钦绪。
韩钦绪快马加鞭,赶在神策军使者之前,到了奉天行在。
此番受李怀光之命,韩钦绪要向圣上陈说两桩事,一是朝廷对朔方军与神策军赏赐不均,薄朔方而厚神策,二是神策军李晟冤杀姚令言。
今日御前,太子和文臣武将悉数在场,当然,也包括刚到奉天的老臣李泌。
韩钦绪简短地将这两件事禀报完毕,德宗果然首先向李泌问道:“李公以为如何?”
李泌面色温静,回禀道:“陛下,此事闹到这般地步,更不可草率判之,神策军那边的信使到来之前,臣实在不知如何计议。”
德宗颔首,也未再问其他臣子的意见,当即吩咐韩钦绪先退下。
韩钦绪回到驿站,细细回想殿上情形,觉得圣上看来颇为依仗那白衣老者。
李泌因受元载、常衮、卢杞等多位权臣排挤,大历末年和建中年间,几乎都飘零于南方州县,因此韩钦绪身为北方藩镇中人,一时并不知御前这位年过花甲、看似文士的老臣的资历背景。
不过,韩钦绪此时并无心思去琢磨李泌,他在等一个更重要的人。
掌灯时分,驿站来了个仆从打扮的精壮汉子。
他提着一篮食盒,大大方方道:“仆是平章事李公勉的家奴,李公去岁在东边平叛时,曾得朔方军驰援相助,今日吩咐仆为韩将军送些心意。”
驿长是个识相的,忙道:“这就引郎君进去。”
……
翌日,普王与李晟的使者,韦执谊,也赶到了奉天。
议事堂上,陆贽再见到韦执谊时,颇有些诧异。
这个数月前检举崔宁通谋叛贼时还意气昂扬的年轻文官,双目中那志在必得的神色,今日却荡然无存。
诚如御前眼明心灵者所知,陆贽与韦执谊这样都是进士出身、又都因笔力了得而受天家瞩目的文官,几乎可算得“唐多才臣”的代表,也因此有着微妙的竞争意味。在长安禁苑的宣政殿或小延英殿时,陆贽就能感觉到,年轻自己数岁的韦执谊,不经意间扫过来的眼神,绝不是纯粹的同僚那般简单。
及至到了缢杀崔宁那日,韦执谊虽然短暂地失态过,但当龙武军力士拖走崔宁的尸体后,德宗令皇甫珩与陆贽退下、而留下韦执谊继续议事,韦执谊那杂糅着仇恨与兴奋、惶惑与得意的复杂表情,令陆贽在骤经大变之际,仍印象深刻。
那是帝国一个进士出身的文官,最为生动的表情。
然而这韦执谊来为神策军做第二趟信使时,整个人却都有些木然,或者说“魂不守舍”更准确些。
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将普王和李晟编排的状辞禀报一遍,无非是李怀光对内压制神策军、纵容朔方军寻衅滋事,对外消极怠战、长达三个月都没有发兵长安之象。
末了,韦执谊面无表情地向德宗道:
“合川郡王恳请陛下封神策军赵光铣、唐良臣、张彧,分别为洋州、利州和剑州刺史,一旦朔方军有所异动,则蜀地之道不至壅塞。”
德宗于两日之内听完朔方军与神策军的各执一词,心中与其说烦忧,不如说反而升腾起一丝微微的得意。
看来自己没有看错李晟,此人还真是颇有些能耐,很给了李怀光一些颜色瞧瞧,令这仗着自己救了奉天之围、就对天家不恭不驯的老朔方,果然沉不住气,露出与朝廷对着干的姿态来。
声势浩大、又极具战斗力的五万朔方军,蹲在咸阳原地不动三个月,毫无发兵长安的意思,这不是和朝廷对着干,又是什么?
只是,德宗没有想到,李晟能那般狠辣,直接在李怀光的眼皮子底下,将姚令言给杀了。须知李怀光和姚令言这些武人,若有过帷幄运筹、沙场浴血的同袍之谊,纵然不至于为对方两肋插刀,却也不会在同袍被冤死的情形下袖手旁观。
何况,李晟身为副元帅,不与主帅相商便行刑,这是明着打李怀光的脸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