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贽轻声道:“李公,这是奉天县刘主簿府上,皇甫中丞的家眷寄宿此处。”
“皇甫中丞?便是圣上派往萧关接收吐蕃兵的皇甫珩,那个泾原镇兵马使?”李泌问。
长安发生泾师哗变时,他虽远在杭州,仍然很快就从韩滉派驻在长安的两浙进奏院往南发来的邸报中,得知了细节。至于向吐蕃借兵一事,纵然已铁板钉钉,但避免其后续不可控制地发展,恰是李泌打定主意要来奉天的目的之一。
陆贽暗暗佩服李泌的反应之精准迅速,果然是历经数朝的谋臣。
“正是,这皇甫珩乃当年被贬边疆的皇甫惟明后人。他正月里就已领诏,往弹筝峡方向去。他娘子宋氏乃泽潞李抱真幕宾之女,因刚有身孕,受不得路途颠簸,无法回潞州娘家,便留在奉天,由太子妃照拂。”
陆贽也不含糊,寥寥数语,尽陈个中关系。
“哦。”李泌若有所思。
恰在此时,柴门吱呀一响,刘主簿与妻氏拎着水桶出来,也准备如邻人那样行祓除污秽的风俗之礼。
李泌本因忽然念及故人之谊,想进去拜访,又觉皇甫珩既不在,自己与陆贽不便与其内眷相见。此刻见到主簿夫妇在家,便没了这份顾虑。
因向陆贽道:“陆学士,天宝年间,肃宗皇帝还在东宫,老夫与皇甫惟明皆是太子之友,常于东宫相遇,交游不浅。今日想拜访故人的晚辈,不知是否合宜?”
陆贽何等心思明敏之人,当下了然,转身来到门前,向刘主簿揖礼,提出拜访皇甫夫人。
刘主簿忙与老妻叮嘱一句,刘氏回身进院,片刻后便听那歌声停了。
宋若昭一身简素的浅褐色菱格纹样襦裙、外罩同样有些暗旧的豆绿半臂,迎出门来,向两位御前上臣福礼。
如今已过花甲之年的李泌,回想起当年身为太子李亨的幕宾,在奸相李林甫、杨国忠等人的环伺下,日子着实不好过。唯有皇甫惟明入京来见时,二人虽分别为文臣和武将,年纪又差得近二十岁,倒是浑无隔阂,相谈甚欢。怎料皇甫惟明终究还是受李林甫设计陷害,冤死边疆。
一晃三十载,其间又经历多少风浪,今日竟能在小小奉天见到皇甫惟明曾孙的家眷,李泌感慨恍如隔世之外,难掩欣喜。
尤其是,眼前这位宋娘子容止端静,眉目间更有一股淡泊中隐隐透着坚韧的神情,与寻常妇人很不一样,这令李泌对宋若昭的第一印象颇为深刻。
刘主簿夫妇和若昭将贵客请入院落坐下。正是阳春时节,院中一株杏花已悄然绽放,如白雪覆枝,一遇微风,花瓣则轻盈飘落,甚是典雅清丽。
李泌虽为尊长,但为怕这头一回打交道的皇甫夫人拘束,倒是主动说起自己与皇甫家的友谊,又问了皇甫珩的情形。
若昭稍稍欠身,一一作答。
李泌乃四朝名臣,若昭素来常听父亲宋庭芬议及朝堂事,怎会不知。但自皇甫珩走后,她正处于生命中特殊的阶段,常自神游,因而面上无喜无媚,显见得颇有清冷之意。
陆贽在奉天既久,几桩风波都知根知底,此刻见宋若昭与刚入奉天时比,浑身仿佛罩上了难以名状的愁雾,心中不免有些悯恤。他又恐李泌觉得被怠慢,便讲话头引到诗赋上。
“皇甫夫人,方才听闻你在唱一阕长歌行?”陆贽微笑着问道。
宋若昭一怔,旋即似醒悟过来,终有了些神采,向李泌恭敬道:“愚妇所唱,正是李公的佳作。”
不料李泌却反问道:“皇甫夫人,真的觉得此诗是老夫的佳作?”
他此言一出,宋若昭自是不知如何应答,便是陆贽,亦不明李泌的弦外之音。
李泌谦和一笑,清矍的面容上泛起慈祥之色,又带着一丝深意。
“皇甫夫人,老夫并非故作交浅言深之举,只是夫人所唱之句,乃老夫年少时的狭陋思虑,委实不愿耽误徜徉诗林之人。”
宋若昭顿时被触动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脸上微微动容,波澜初现,但终究被她勉力压了下去。
她确实并不爱此诗。
只是丈夫此前于奉天养伤赋闲,在他们夫妇那短暂的团聚时光里,皇甫珩偶尔会兴致勃勃地对她说:“若昭,你素来喜欢诗赋文章,却嫁于我这样的武人,不如闲也教夫君我些许锦言绣句,免得将来咱们的孩儿,小瞧了我这粗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