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昭正要嗔他,却蓦地又听皇甫珩补充道:“莫念些春愁相思的句子,你夫君顶讨厌装腔作势的酸词。”
若昭疑心丈夫是对那人指桑骂槐,一腔热意登时冷了下来。她便挑了李太白的《将进酒》,刚念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皇甫珩又嫌这是连贩夫走卒都会背诵的诗篇。于是,最终,若昭唱起李泌的《长歌行》。果然,皇甫珩听到“空作昂藏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等几句,击案叫好,直呼快哉。
宋若昭内心将此诗置于辞莽意浅之列,但皇甫珩这般应和,她也便深深记下了。眼下肚里有了孩子,春风送暖的午后,她常常坐在院子里,抚着腹部,将这《长歌行》句句唱来,竟好像丈夫就陪在身侧。
此番心境,当然不能向李泌这样的外人长者道来,不过对于李泌的直言,若昭倒生发出好奇来。
李泌见她欲言又止,更确信了对此妇心性的直觉判断,继续缓缓道:“少年人,好志存高远,常发宏愿,若不能取功名、辅明君、破楼兰、衣朱紫,便好像空来这世间走了一遭般。倘使稍稍不遂愿,又心灰意懒,仰天大笑出门去,醉向明月哭悲怀。此等情状,便是老夫当年诗句所示,如今再看,不论时人如何谬赞,老夫最是明白,诗中境界,不过尔尔。”
宋若昭的眼中,迸射出一星半点的晶光。
李泌所言,每个字,真真都是她脑中所想。诗是好诗,但只好在一股少年英气,若反复品评,难免教人感到一种看似远阔、其实狭隘的人生态度,一种或许会将持志者推向执念乃至深渊的急迫与不甘。
她骨子里那份真纯直率,在须臾间被同样真纯直率的李泌所激发,令她拘于礼、束于仪的冷淡消散殆尽。
“诚如李公所言,愚妇也觉得,此诗如朔风高飏,如怒蛟出海,如骤雨急落,总而言之,过于意气汹汹。”
李泌听罢,轻叹一声:“待老夫岁月见增之时,已不能赋得新诗,恐生事端。”
宋若昭与陆贽陷入沉默。他二人自然明白李泌的话中深意。想当年玄宗朝时,李泌遇到的人生第一次危急情形,便是因一首《感遇》得罪了权相杨国忠。
稍倾,若昭小心翼翼道:“李公勘破功名之厄,为何还担心因言受逐?”
李泌意味深长地笑笑,起身来到杏花树下。
他没有正面回答宋若昭的问题,而是望着杏花道。:“皇甫夫人,老夫猜,你可是喜欢王右丞的诗。”
若昭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道:“右丞诗云,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右丞工于画,作起诗来,尤其五言,直如丹青铺陈于眼前,质朴可喜。”
“然而,夫人可曾想过,杏花纵然一夜雨打风吹落满地,亦无甚打紧,说不准让诗家又能触景生情,赋得新辞。但若毁于疾风骤雨的,是良田,是沃野,天下该乱成什么模样,苍生之苦又有谁能来消除?
宋若昭,还有陆贽,皆肃然起敬地望着杏树下这位老人。他们都不是愚痴之辈,李泌的比附,他们不过思虑须臾,即解其义。
这位当年以白衣山人自居的贤者,数度隐遁山岳,哪里是真的厌倦朝堂社稷之事,只是因为獐头鼠目之辈层出不穷、情势所逼而已。他自始自终,都不是道家信徒,而是真正的儒家子弟。他平素好谈鬼神,却绝非“不问苍生问鬼神”那般昏聩。他是有使命感的,毕生行止,皆为了经世济国,从未轻言放弃。
他能鞭笞自己少年时的雄心勃勃到何种程度,便能将如何巧妙地避开奸佞锋芒、更为彻底地辅佐君王之计施展到何种程度。
杏花可以飘零,社稷不可倾覆,苍生不可茹苦,大唐不可再这般失控地向深渊滑去。
李泌回过头,看着面前这两位并非庸常之辈的年轻人。大唐,本可以有更多这般清贞多才、典雅坚韧的年轻人,然而战乱,可以将整个天下变得满目疮痍,还谈什么英才辈出?
自己已经六十三岁了,而当今圣上所面临的局面,远比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的时代危急凶险得多。
他李泌,确实应该在大行之前,再拼尽全力一次。
阵阵春风拂过,枝头的杏花再次如雨飘落,婉婉轻扬,煞是好看。
李泌澎湃的情绪平静了些,复又在石凳上坐下,向二人道:“陆学士,皇甫夫人,圣上暂时令皇甫中丞领吐蕃兵驻于西境,倒确是明智之举。但局势往往一日千里,老夫只怕,朔方军终有异动,届时吐蕃军不得不进到中原。”
若昭面上陡然阴云密布。她绝非指望夫君觅封侯的势利妇人,本就从内心反对大唐向吐蕃借兵,更不愿皇甫珩成为这支异族军队的首领。
此际听李泌如此提及,若昭也忧心忡忡道:“倘使吐蕃军真的于收复长安、平定叛军上建功出力,那安西北庭,依着唐蕃盟誓,岂不是要拱手相让给吐蕃?依愚妇之见,若给,自此不但商路阻隔,而且吐蕃占据如此广阔的城池田地,国力可迅速势隆,东进侵我中原,将变得更为容易。若不给,只怕内忧未解,外患又起。”
李泌听罢,暗赞道,皇甫家果然娶了个见识不凡的女子。如此思谋,若老夫称她一声“小友”,她亦能当得。
只是旋即,他的心头又掠过一层隐忧。
如今这夫妇二人,心思并不同向,只怕今后在姻缘里,未必会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