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毋虑,皇甫夫人乃命官家眷,奉天行营虽凡事粗疏了些,但李公开口,晚辈必定放在心上。夫人爱吃素食,吾令军中膳棚仆妇,每隔几日便为夫人宅中送些精挑细选的鲜蔬。”
“唔,甚好,甚好。”李泌品咂着,忽然诧异,这韦皋,怎地连人家夫人的口味都知道。
若昭脸色果然也是一变,不知所措。偏那韦皋似还未意识到言语异样。
李泌暗有疑云,嘴上却道:“哦?原来皇甫夫人也和老夫一样,不喜荤腥。当年在灵武,有一回先帝与老夫计议军情直到三更,殿内寒冷异常,吾等又腹中饥饿,只得烧起铜鼎暖锅,抗饥御寒。先帝知道老夫戒断肉食,亲自煮了两颗梨,赐于老夫案前。”
若昭听老人于淡然口吻中显露君臣情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般,看来对韦皋略失分寸之言,未作他想,终是稍稍释怀。
三人别后,韦皋兴致颇高。李泌在听到自己关于安西北庭绝不可失于吐蕃之手的论调时,眼中分明闪过的惊喜,毋庸置疑。而有了这位长者开口在先,自己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或许又有了与若昭见面的机会。
最关键的是,今日,若昭与自己照面,目光与语气皆无躲闪之意。
她仍当我是可交之人。韦皋心中欢喜,一时也不再去想今日朝议后,迷离局势之走向,而是在渐生暖意的春风中,信马由缰,望着道边虽然稀疏却也绿意不俗的细柳,浅浅享受这始终如绷紧的弓弦般紧迫的日子里,短暂的惬意。
……
此刻,城中另一位韦姓臣子,心境与韦皋有天渊之别。
韦执谊虽因目睹姚令言一家的惨祸而情绪郁郁,但他耳朵没有聋,眼睛没有瞎,李泌所言,以及圣上的反应,他也是记在脑子里的。
回到客邸,他左思右想,越发意识到,李晟于牵制朔方军、排挤李怀光之事上再怎么精明多思,也不过是圣上的棋子,此公所为终有昭然的一天,御前有李泌在,神策军也许长久,李晟的得宠未必长久。
至于普王,韦执谊想到这位仪表堂堂却阴鸷以极的王爷,就觉得背后一阵寒毛倒竖。如此狠辣之人,投在他门下,真的能有好前程?
窗外,时有柳絮飞过。春阳的光芒打在它们身上,教这些轻飘飘的絮团,因披上了一层金色而显得格外动人。
韦执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案几上。
一盘未下完的棋。大约是前一位主人留下的。
韦执谊感慨。自己多么痴妄,曾以为在大明宫御前露脸的机会稍稍多了些,浑身便浸润了仕途宽阔的豪气。曾以为投了李晟,被他捧为帐下谋士,胸中便升腾起襄助功业的自信。其实自己不过如窗外柳絮,如盘中棋子,被位高权重者支来支去,甚至还要目睹他们毫无人性的杀戮。
他继续盯着那盘棋。
要不要去找王叔文?他就在城内,毕竟这是离自己最近的知己。
似乎也是虎狼密布、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宦场中,自己唯一的知己。
韦执谊起身,迈出屋门。
奉天城如今是军事戒备状态,县令裴敬又跑了,往来使者的安排食宿,都由龙武军令狐建着人处置。
要说令狐建确是个左右逢源的人物。他本为御前禁军,最早护卫天子来到奉天,但龙武军麾下区区四五百新兵娃子,怎能与随后赶来勤王救驾的浑瑊所部和韦皋陇州军相提并论。不过,反正圣上也给了“定难功臣”的封号,而最紧要的军粮物资分派,又断断不能去韦皋帐下插手,令狐建便甘于人后,对城内治安、迎来送往的杂事儿,做得津津有味。
朔方军和神策军闹到各自派人跑到圣上跟前告御状,神策使臣韦执谊自然不能和朔方大将韩钦绪安排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韩钦绪先到一步,占了官驿,令狐建只得派了精干的牙兵,领韦执谊住到这间虽然不大、尚算得清雅幽静的客馆来。
这牙兵原本就是作为长安子弟应召入伍,绝非家境贫贱之辈,兄长还是台院的录事,因而他虽年纪不大,却很懂得与韦执谊这样的文士官身之人打交道。
他引着韦执谊自行宫而来,送入上房,并未即刻便回龙武军中,而是坐在前厅歇着饮茶,以备这位神策军使臣再有什么吩咐。
见韦执谊在院中发愣,牙兵上前讨好地问:“拾遗若要些什么物什,或往城中走走,尽管指派。”
韦执谊报以礼貌而谦逊的微笑,拱手致谢,盯着这并未比自己小得几岁却已无稚莽之气的年轻军士,道声“不敢劳动军侯”。
“拾遗到底是享誉京城的大才子,御前上臣,小人冒昧说一句,见到拾遗,小人便想起太子的王侍读。此前小人得令狐将军器重,在奉天领人戍卫东宫,王侍读待我们军士亦是这般和善客气。”
“是那擅下棋的王侍读?”韦执谊心中一动。
“哦?拾遗认得?围城得解后,小人倒确实偶尔见到王侍读陪着太子在院中对弈。”
韦执谊念头飞转,须臾间,作了施然的口气道:“倒是巧,说来在下与这位王侍读,在长安时可是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