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唔”了一声,掉过马头,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车中人,道句“韦某领军先走一步”,紧接着力夹马腹,直往陇州兵的中军之阵驰去。
烟尘四起,大军西征,李、宋二人的马车也辚辚启动。宋若昭的脸微微转向车窗外,只见千余陇州军,骑卒与步兵皆乘马而行,阵型齐整,与当初在山谷中出发、驰援奉天城时一般,唯闻啼声,不闻喧哗。
宋若昭正看得出神,却听李泌缓缓道:“陇州韦皋确是名不虚传,治军甚严,便是突遇变数,拔营仍是这般有章法。”
若昭听到“变数”二字,也顾不得忌讳,直言向李泌探问道:“李公,朔方军怎地说叛就叛?”
李泌虽面无惊惶落魄之色,但白眉紧蹙,轻叹一声道:“不该去咸阳的人,去得太早,该去咸阳的人,去得太晚。自古君臣俱是一体,若圣上令出有失,那也必是吾等臣子的怠言失责。所幸那李怀光尚未丧心病狂,陆学士倒是安然回到奉天,现下在圣上身侧伴驾,老夫也还放心些。”
若昭细品李泌话中深意,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沉吟道:“愚妇觉得,朔方军叛,颇为蹊跷。”
李泌眼神微动:“哦,为何?皇甫夫人但言无妨。”
“清晨时分,听刘主簿说,朔方军兵锋直指奉天而来,如此迅速无阻,愚妇猜测,神策军恐怕在前几日已与朔方军分道扬镳,移营另驻,否则怎会坐视朔方军骤兴叛行?”
李泌颔首:“夫人所言不错。”
若昭继续道:“百日以来,晚辈虽不是御前朝臣,但城中风语也听得一些,那李怀光因觐见受阻、崔宁被诛、粮赐不均、吐蕃国书等等诸般事端,对圣上、对神策军怨怼累积。但就算姚节度死在李公晟手中,李怀光也仍未悍然起兵,而是遣使来奉天,向圣上讨个说法。又听说神策军使者韦执谊紧随而至,但两军使者并未冲突,御前有李公您在,圣上也未偏听神策军之言吧?”
若昭思虑此事前因后果,便忘了一些忌讳。
面对一个官眷的发问,李泌自然不会透露朝议的细节,但他缄默不语,也间接地表明了答案。
“李公,至于陆学士,前往咸阳是通传安抚朔方军、调停二军纷争的圣意,更不会激化事态。那么……”
吱吱呀呀的车轱辘声中,若昭鼓起勇气道:“那么,愚妇以为,李怀光,多半是中了离间计。”
李泌终于开口:“何人使的离间计?”
“李公,获益显著者,行事反常者,皆有可能使计。朔方军叛乱,纵然此前建有再造社稷之功,亦一笔勾销,收复长安之功恐怕尽归神策军。当日前来奉天陈情的朔方军使者是韩钦绪,邠宁留后韩游環之子。现今普王殿下与邠宁韩留后,真是料事如神,前头朔方军兴兵,他二人后脚便会合于礼泉截阻,李公不觉得反常吗?”
李泌没有马上回应。他的视线越过马夫和仆妇,落在前方宽阔的官道上。
其实他这样极其接近讯息中心的重臣,几日前看到陆贽从咸阳抬了丹书铁券回来,今晨又从韦皋口中得知是普王的亲信高振前来报信怀光叛唐时,就已经疑窦丛生。
这普王与韩游環,还真如若昭所言,一东一西,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准确的时间出现在礼泉这样的咽喉要道,阻击李怀光。莫非他们早就知道李怀光会叛乱?
李泌自杭州来到奉天后,西北诸藩镇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皆由陆贽细细告知。李泌于是立刻想到,韩游環的儿子韩钦绪,乃李怀光的裨将,韩游環作为邠宁留后,倘使李怀光叛唐,他又再立护驾之功,圣上多半会将邠宁镇节度使的正职,给韩游環。
至于普王李谊,李泌虽多年不在京中,但圣上对于普王这个侄儿的种种倚重,已经公开化,太子李诵与普王李谊的情形,实在太像当年肃宗皇帝御前太子李豫(初封广平王)和建宁王李倓的明争暗斗,李泌这样一生都在维护大唐嫡系正统的谋臣,怎能不警惕。
初到奉天,李泌就在德宗单独诏见他时,提过将普王李谊从咸阳诏回来,德宗不置可否,李泌才不得不在朝议中公开劝谏。
眼下,李泌觉察到宋若昭的口吻,显见得对普王也颇有怀疑,他虽出于谨慎未立刻附议、给她以鼓励,但内心着实又对这个妇人高看了几分。
他看到故友皇甫惟明的后人能娶此妇为妻,实得良配,不禁也由衷欣然。
不过,李泌想到那皇甫珩已领吐蕃兵,又生发出一种复杂的微妙心绪。
李泌纵然是文臣,宦海一生,焉能不知军功对于武将的重要。他希望皇甫珩以军功光耀门楣,但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安西北庭的失去,是众多唐人在情感上无法接受的结果,而偏偏,皇甫珩这个名字,参与其间。后世史家将如何记述?即使不论这些案牍笔墨,眼前这位皇甫夫人,此前的言谈也显然对唐廷割地一事颇为抗拒。
李泌望着尚算平整的大路,担忧又翻滚上来。他暗道,但愿这夫妇二人的姻缘之路,也如坦途。
宋若昭见李泌陷入沉默,不敢再多言。
她心中,其实也在担忧自己的丈夫。原本,她以为皇甫珩只是带着吐蕃人,为光复长安助些锦上添花的力量,可惊变骤起,如今看来,丈夫有可能面对五万人马的朔方军,她的周身陡然漫上一阵又一阵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