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有意,听者更气闷。
德宗细细一忖,李泌这话,很有些道理。
当初在奉天,唐安公主起病突然时,德宗就疑心是韦皋烧了奉天城外的玉明寺、佛祖怪罪之故。但韦皋烧寺,毕竟有合理的军事考虑,况且那有如神助的吐蕃小公主阿眉出马,竟将唐安公主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德宗对韦皋也就并没留下芥蒂。
现下在梁州城里,唐安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最是怕凶兆之际,普王却遣使巴巴地送了颗血淋淋的人头来,不过是为了向天子叔父邀功,与韦皋被迫紧急为之的军防之举有天壤之别。
偏偏陆贽还不紧不慢地添了一把柴:“李怀光这长子李琟,微臣打过几次交道,有些印象。他在长安住过几年,受天威熏染,作派和寻常边镇将门子弟的粗莽,很有些不同。微臣与韦驸马在礼泉也好,微臣单独去咸阳也好,两次出使朔方军,这李琟都以礼相待,看得出是有心助臣调停之人。可叹他阿爷糊涂,终是害了他。”
德宗一声不吭地听李泌和陆贽说完,盯着书房中屏风上那飞动颠逸、如疾风骤雨的草书。
三位臣子静静地感受着天子那明显有些难抑凌乱节奏的呼吸。
侍立一旁的霍仙鸣,则发挥自己眼角余光都能识清微末细节的本事,将李、陆、韦三人偷偷扫了一遍,心中不免喟叹。
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普王殿下,你到底年轻,再自负精明,再自负受宠,只要不在御前,终是敌不得这些谋臣智将合着伙儿把你编排一通。
这圣上跟前,人斗人的戏码,可真是天下最精彩的戏本了。霍仙鸣幽幽地想。
良久,德宗终于开口:“朕有你们伴驾,必不至昏聩。霍内侍,你去严刺史那儿,传朕的口谕,在城中找个手艺了得的木匠,斫木为人形,覆以深衣,将那李琟的首级和木身都安放于棺椁中,再让令狐建派几个龙武军力士,送回咸阳李怀光处。李怀光身为人臣,不守臣道,行悖逆之举,可谓不仁不义,但朕,终究怜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阶下四人齐齐俯首道:“陛下真乃明君仁君,天下人必称颂陛下此举!”
德宗又道:“城武所言,着实可行。城武啊,想不到当初朕给你做媒,让你娶了那吐蕃杂胡小公主,你执意不从,如今你反过来给宗室做媒,朕倒觉得真是做在了点子上。陆学士,你另起一书,诏李晟带他幼子李愬,前来梁州。朕将唐安公主与韦附马的独女,许给李愬,若能为唐安冲喜,自是大善,若不能,于军国之事上,也是有利无害。”
“陛下,李公晟眼下领军扎营东渭桥,扼守漕运粮道,最是至关紧要。其长子李愿,或可携幼弟前来梁州。”陆贽谨慎地提醒道。
“唔,敬舆心细,便按你所说,让李愿来替他阿父领旨。”
德宗忽又想起一事,向李泌道:“李公,当初朔方军未叛之时,你便提到,让普王离开神策军,可惜为时已晚。只是,普王他也是一心平叛,正在热血沸腾中,关中也得安放一个我李家宗室成员,给勤王诸军提升士气。不如这样,普王就不要诏回梁州来了,与浑瑊和戴休颜共守奉天,但他手下那些神策军还是还给李晟去,毕竟京畿东边,更紧要些,兵力不得空虚。”
李泌闻言,欣然道:“陛下如此安排,收复长安指日可待。”
……
韦皋御前奏对完毕,出得行宫时,已是漫天星辰。他转身,借着卫士们身边的火把光亮,向缓步走在后面的李泌抱拳,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皋翻身上马,驰出城门,往大清川自己的陇州奉义军营帐奔去。
他的耳边,回想着李泌的指点——捧李晟,助邠师,抑普王,牵姻缘。
所有御前议事的内容,既然后世史家都能记得活灵活现,当世又怎会不四处飞扬。韦皋今夜的一席话,没多久,就会传到所有当事人的耳中。神策军首领李晟、邠宁留后韩游環、驸马韦宥,都会多多少少地感念他。
而“若封赏普王,天下人将如何观视太子”,这句话,更是足够大义堂皇,足够令整个东宫,比李晟、韩游環、韦宥,更为感激韦皋。
只有普王会记恨。
那又如何?
从德宗的态度来看,以利益将韩游環和李晟与普王分离,以浑瑊和戴休颜看住普王,令普王又回到了与太子李诵一样的无兵无卒的情形。这个上蹿下跳了小半年的王爷,往后,不过只是一面鼓舞士气的天家战旗,出现在关中战场。
圣上既然都作了如此打算,自己不过是言表圣意罢了。
李泌,送了他一个大礼。
聪明人之间,不必言语解释,韦皋即明白,这位德高望重、或将登临相位的老臣,在为他韦皋的将来铺路。
虽然朔方军骤然叛变,使李泌不得不在短期内支持德宗引吐蕃兵进入京畿的做法。但内乱稍熄后,在面对唐蕃关系的问题上,李泌一定会力推韦皋这样正当壮年的主战派。
一边思索一边飞驰,大清川军营很快就近在咫尺。
陇州军军纪极为严明,这个时辰,除了巡营军士极为轻微的铠甲响动,整片营帐都已沉入寂静中。
韦皋没有急着入营,而是勒了马缰,让爱驹慢慢地踱到营外山溪处。他示意几个跟随的牙兵也远远驻足,自己则跃下马背,静静地欣赏皓月映照下波光粼粼的溪水。
在短暂的文臣生涯后,他一直在边关拼命,似乎都要淡忘了那些田园宁谧的风光。
而眼前此景,令他不由吟出王右丞的诗句: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