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达乞听皇甫珩口吻没有明显不善的意味,稍稍放心,因而更坦率:“本将数日前,就按兵不动之事,也与丹布珠殿下和论力徐大使计议过。”
他抬手指向远方大道上不时经过的驼队,继续道:“一诺千金,不可反悔,便是彼等刁滑重利的商胡,也应明白这样的道理。本将自幼局于各族杂居、边贸兴盛的邛都,常瞒着阿父去墟集看热闹,偶尔见着买卖之间,买者佯装定了好几家的牲口,实则是以此家压彼家的价钱,忒也不厚道。”
皇甫珩眯着眼睛:“琼将军的意思是……”
“中丞,贵国的天子,借兵的意图,莫非只是为了杀煞你们那些高傲不敬的军队首领的威风,尤其是那位平叛大元帅?若他醒悟过来,功劳不得教吐蕃人占去,乖乖地率领朔方军继续打长安,天子便一直晾着我们,最后连那安西北庭也可赖掉不给?”
琼达乞憋了半月,越想越不对劲,今日干脆一口气将话说透了。
皇甫珩听他言语激昂起来,刚要沉脸发作,转念一品咂,这贵族将军的一番话,却也很有些道理。
他于是仍维持了和缓的语调,淡淡道:“将军多虑了,吾等泱泱大国,历来最是重信守约。贵帮尚结赞大相可与你说过中原眼下的情形?”
皇甫珩心知既然吐蕃人能把恁多暗桩安插在帝国的都城长安,那么四方藩镇群起叛乱的情形,也必瞒不过那比狐狸还精上三分、又素来盯着中原动静的尚结赞。
琼达乞看起来没有几分心眼,实则也知何时先开口,何时须藏拙,此刻听皇甫珩反过来问自己,便只摇头道:“本将正要向中丞请教。”
皇甫珩暗道,此人关健时刻倒也警觉,不肯透露吐蕃人知晓多少朝廷焦头烂额的程度。
“琼将军,都道军情如火,但有时又如风,一忽儿狂风大作,一忽儿又风平浪静。令吾军按兵不动之事,本将也正遣使去东边敬询圣上,是否四方节度使终究幡然悔悟,仍愿效忠大唐,正在合力围攻长安。”
琼达乞听皇甫珩又将话绕了回来,也知这大唐出的节制吐蕃军的将领,不肯轻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便决定暂时偃旗息鼓,不再追逼。
未料皇甫珩却又另起话头:“丹布珠殿下已被圣上视作有功之臣一般,论大使数月来亦居间奔波,不知他二位对眼下局面有何计较?”
这回轮到琼达乞若有深意地一笑,并未马上答话。
他回身冲自己的奴仆打了个手势,奴仆赶忙牵过将军的爱驹,一匹头小颈畅、胸廓如山、四膝如团、毛色异常光亮的健壮公马。
琼达乞接过奴仆手中扎制精巧的猪鬃刷,将爱驹从脖子到背脊,再到四条结识异常的马腿,都细细地刷了一遍。
这马,得了主人如此精心的伺候,识趣地将头凑了过来,以鼻子颇有分寸地拱了拱琼达乞满是胡茬的下巴颏。
琼达乞亲昵地拍拍它,然后让奴仆牵走,去饱餐一顿只有将军的马才能吃到的最好的饲料。
“皇甫中丞可识得这是何地的好马?”
皇甫珩道:“本将瞧着这神骏姿态与皮毛颜色,有些像汗血马,但体型与我们中原自前朝便开始豢养的汗血马略有不同。”
琼达乞显出得意之色:“这是西域宁远国进献汗血马后,我们用其与高原战马交配,得到的良驹,不但像汗血马那般善于长途奔袭,并且耐得严寒。”
他提到的宁远国,便是汉代赫赫有名的大宛国。汉武帝当年为了得到大宛国的汗血宝马,数次兴兵远征,牺牲无数汉家儿郎的性命,甚至连贰师将军李广利都差点儿死在西域,才从大宛掳获了千余匹汗血马回到玉门关,再送到汉代的长安城。
宁远本臣服于大唐,天宝八年,宁远国王子屋磨还率领使团来到长安朝拜玄宗皇帝。安史之乱中,大唐边军内调平叛,西域渐渐为吐蕃人的强悍势力所渗透,这宁远国也不得不倒向了吐蕃。
皇甫珩听着琼达乞津津乐道的口气,虽然这吐蕃大将的目光仍跟着自己的爱驹移动,确是在论马而非挑衅,皇甫珩心中却着实不是滋味。
他刚想告辞回帐,琼达乞却又补充了一句:“丹布珠殿下不知多眼馋我这匹神马。唔,她便是不开口,我也会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