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文咧嘴:“中丞和那吐蕃将军,一个要戴罪立功,一个惦记着换安西北庭,他两个,只怕比俺白某人更急着往京畿去。”
翌日一早,白崇文便去找皇甫珩,说了行军计划。
皇甫珩到底年轻,虽在泾原镇守边时打过不少硬仗,于奉天和萧关更是表现不俗,但那都是具体的攻防战战术,并非战略方面的考验。原本,因姚令言在朔方军李怀光营中,皇甫珩还思虑着是否与朔方军打配合,要不是离开奉天前,妻子宋若昭再三提醒他,圣上还存了以吐蕃军牵制朔方军的念头,只怕他早就已遣使去向德宗进言发军咸阳。
白崇文在皇甫珩眼前的沙图上一比划,皇甫珩也不得不承认,这神策军宿将虽粗蛮倨傲,但军事经验确比自己丰富,就算存了假吐蕃人之手为尚可孤加功的想法,亦是不损人利的无可厚非之念。
皇甫珩当下向白崇文道:“便以虞侯主张,午食之后,在我营中,唐蕃两军将领及翟监军,商议拔营南下之事。”
白崇文走后,在帐外悄然站立多时的牙兵,才进来向皇甫珩低声禀报道:“方才中丞与虞侯议事之时,吐蕃公主殿下的侍女来传讯,说是殿下有重要的东西,请中丞去营外龙脊坡上一观。”
皇甫珩闻言诧异,但想着阿眉不会是故弄玄虚之人,便点了一路行来最为机灵亲信的两名龙武军士,随自己驰马而去。
出得栅门,翻过几道小小的土垣,便是平凉城外的龙脊坡,阿眉带着两名宫人,正等在坡下避风处。
皇甫珩下马走近了些,才看到阿眉的身边,堆着纸钱、扎花、明器等物什。
阿眉自迎到同族蕃军,便有意每日穿着琼达乞献上的吐蕃王室云肩绶鸟纹长袍。皇甫珩初时见她原本好好一个明艳少女,打扮得如此老气横秋,颇为不习惯。然而此刻相对,但见阿眉穿着一身牙色素净的圆领窄袖男子袍衫,如中原女子常着男装一般,倒还清秀顺眼了许多。
阿眉见皇甫珩的目光,从见到祭奠之物的刹那时的感激,到投向自己时的浅浅惊喜,不免微微得意。
但她的面上,仍作了礼貌而自矜的神色道:“有些事,中丞大约不便交由牙兵去做,我可代为操办。昨日,我让奴婢们进了一趟平凉城的凶肆,采办了这些。眼下虽然清明已过,但想来中丞仍想给姚节度烧些寄托哀思之物。”
皇甫珩心头一颤。
怎会有女子,这般年轻,这般坚韧勇敢,又这般心细如发。
平凉城原本在泾河北岸,皇甫珩于龙脊坡上,向南遥望,然后趴跪下来,冲着泾州方向磕了三个头。
坡下,龙武军士和阿眉的婢女开始焚烧祭奠之物。皇甫珩正愣愣地盯着那团火焰,阿眉忽又向他递上一张竹弓。
“这是我那日在萧关城中买的竹弓,因想着给中丞的小郎君玩耍之用。”
皇甫珩闻言,浓眉一蹙,嘴唇轻颤,眼皮垂了下来,瞧着自己的双手,喃喃道:“翟中使到来的前几日,我还梦见,战事已平息,我见到了若昭和孩儿,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我还哄他,阿父这双手,开弓拉箭,敢居边关翘楚,今后这一身本事,都传给他。”
阿眉死死盯着这刚得了噩耗的年轻父亲,他的侧面,轮廓刚毅,他的双眼此刻却紧紧闭着,仿佛这样,眼眶中的那滴泪就不会出卖他的短暂的脆弱和哀痛。
她在安远酒肆头一回见到他,为他奉上早食时,他双目紧闭的侧面,也是如此。
阿眉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我听到此讯,也是诧异莫名。虽说朔方军叛唐事起突然,但奉天城最是不缺有能耐的武人,韦节度营下恁多精兵强卒,随便挑几个出来护着宋阿姊,也不至于……”
“莫说了。”皇甫珩打断她,但语气听不出愠怒。
他接过小竹弓,扔到火堆里。
“烧完了,就回营,莫叫翟中使和白虞侯察知。义父毕竟是泾原节度使,我出来祭奠,实也有些不妥。”
他抬起双目,望着阿眉,真挚道:“此事,某对殿下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