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暂时,他对于皇甫珩也仍然是尊敬的。从这个唐人将领身上,他能感受到一些同样来自职业军人的品格——镇定,无惧,机敏,以及对于胜利的专注的渴望。
非常像高原最优秀的猎手。
难怪听丹布珠殿下过,此人能单骑冲阵,于乱军中砍杀敌方上将。
同时,那个唐人宦官翟文秀带来的坏消息,琼达乞也听说了。事实上,在吐蕃,即使如琼氏这样显赫的贵族门庭内,孩子夭折也是再寻常不过的情形。琼达乞的几个侍妾为他生养的幼儿,就有两个并没有活下来。
所以,琼达乞原本以为这年轻的父亲很快就会忘记这件事,直到有一天,驻军后,琼达乞来和皇甫珩商量粮草的补给,一眼撇到帐中的案几上,放着一双虎头鞋。
皇甫珩也注意到了琼达乞的目光所及之处。
自平凉南下,仍然要经过邠宁镇,才能到达京畿。韩游環和韩钦绪,因礼泉阻截朔方叛军一役,得意于整个邠宁镇已是他韩家的囊中之物。同时,德宗将韩游環从留后升为正牌节度使的诏令,也已从梁州发出。韩家父子既得了好处,恭顺地将奉天城交给金吾卫大将军浑瑊,兴高采烈地退守邠州。
韩游環现下是勤王功臣,对于皇甫珩和琼达乞这样的友军,更是不劳天子诏令,主动地为他们补充粮草。同时,并不知皇甫珩家眷遭难的韩节度,还特地带来了寄居邠州城的珩母缝制的婴孩衣物。
此刻的帐中,仿佛为了避免这位唐将的尴尬,琼达乞主动攀谈道:“皇甫中丞,我想起自己的孩儿,亦是早早夭亡。在我们吐蕃有个风俗,寻一处清洁的河道,让孩儿的衣物随水漂走,他很快即可再世为人。”
皇甫珩感激地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后,皇甫珩忽然想起什么,带了请教的口吻道:“琼将军,我听丹布珠殿下说,你们吐蕃的勇士中,有豹皮将、虎皮将,为何此番出军,我不曾见得?”
琼达乞道:“豹皮也好,虎皮也罢,都是赞普给予军勋之人的荣耀,有赏虎豹皮鞍鞯、虎豹皮袍、虎豹皮裙,都与大小红铜告身相应,大概和你们唐人因军功封赏官职差不多。本将坐骑上的,便是虎皮鞍鞯。”
“哦,如此。”皇甫珩欲言又止。
琼达乞微微一笑:“中丞定是觉得,这两万吐蕃军,只我一人有勋臣之荣,麾下将卒都是普通的桂、庸,定是偏师。”
“桂”是吐蕃语武士的意思,“庸”则是指随军奴从,司职后勤军务。
这琼达乞着实是个心窍明敏之人。皇甫珩暗自品评,对琼将军的好感倒又增了几分。
“琼将军勿怪,我既受诏命统兵,自须熟谙军卒实情。”
琼达乞随和地摆摆手,作出一副我怎会不解为将之道的表情:“中丞有此疑虑,本属寻常,不过那日在萧关外大战一场,相信中丞已看到了我吐蕃将卒虽都是身无军功的年轻人,但骁勇亦是不输给彼等回纥铁骑。况且,一月来无论行军还是驻营,我两万大军中,千总、五百总长、百夫长,各领其职,绝然不是,不是,用你们唐人的话说,绝然不是乌合之众。”
皇甫珩诚恳地“唔”了一声,但仍是面有疑色,斟酌着分寸道:“琼将军,不瞒你说,我自幼就生长于泾州,这些年来也没少和你们西蕃军打交道。尔军的骑兵固然厉害,但更适合驰骋于河陇旷野,若要一比,就好像从前的匈奴人。但我们中原城池修得坚固,若吾等此番在雍州武功驻营后,从南往北进攻长安的城门,恐怕骑兵未必能所向披靡。”
“原来中丞是担心这个。”琼达乞那张棱角分明的棕红脸庞上,忽然露出淡淡的得意神情。
他作了一个邀请的动作:“中丞现下可有兴致,去我吐蕃军的工匠营中一观?”
皇甫珩欣然起身,随着琼达乞走出帐门。
他二人刚要上马,却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阿眉驰近皇甫珩的大帐时,实已看清,琼达乞也在。但马速太快,她无法掉头再回去。
今日难得大军在邠宁与京畿的交界处休整一日,她在自己帐中枯坐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一个可以与皇甫珩对谈的理由。
不料到了跟前,在自己眼中属于闲杂人等琼达乞大将军,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