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眉告辞后,皇甫珩的面色陡然一沉。
牙卒要过来牵他的马,被他拒绝了。他亲自执起鬃刷,为爱驹细细地梳理每一根毛发。
这种简单而重复的动作,非常适合他放下展示给琼达乞和阿眉的伪装后,重新进入心事重重的状态。
夜间,帐中一灯如豆,皇甫珩正在仔细研看阿眉的那份长安城内街坊图时,白崇文如约而至。
这位被神策军中李晟的老对头——尚可孤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进到帐中,大剌剌地坐在皇甫珩对面。
皇甫珩也不避他,继续看着那纸上的长安、万年二县。
“白某所说之事,中丞思虑得如何了?”白崇文声音低沉地问道,口吻却不温不火,同时暗含着一丝志在必得。
皇甫珩的目光在朱雀大街上停留了一会儿,终于抬头,反问白崇文:“翟监军点头了?”
白崇文露出不可捉摸的笑容:“那是自然。翟监军与那人有怨,又与钱帛无仇,怎会不愿意?倒是中丞你,自然不是内侍阉奴那般的人品。”
皇甫珩冷哼一声:“既如此,尚使君和白将军为何仍要把主意打在我身上?”
白崇文被呛了一句,却浑不以为意,反倒收了脸上有些戏谑的神情,正色道:“因为白某心中,已然服气了你这泾州小子。当日白某有意刁难于你,不过是试试中丞的气量和胆识,而萧关一战,你我并肩而战,白某已知,中丞虽年岁不大,实在绝非池中之物。翟监军为出气,为求财,与尚将军结盟。而中丞,若与尚将军联手,定是因为目光远阔、胸有宏图。”
他前倾了身子,指着案几上的舆图道:“中丞不会真的以为,打下这长安,砍了朱泚的头,你这般有功之臣就定能得到拔擢吧?御前有李晟这般善耍心眼的元帅在,只怕京畿这许多勤王之军,都是吃力不讨好。河东节度使马燧最是看得分明,因而李怀光一叛,马节度就退回老巢观望去了。”
白崇文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中丞白日里,可是跟着那西蕃蛮子巡营去了?别看那琼达乞现在对你客客气气,拉出来的两万蕃军也不是废物,但平叛之后,他们回吐蕃去了,捧着新鲜热乎的安西北庭饮酒论功,中丞你呢?你又成了光杆将军。”
皇甫珩脸上的清冷神色消散了些,代之以屏息蹙眉的凝重之态。
他没有想到的是,白崇文此前的倨傲粗鲁,竟都是假象。直到离开平凉南下的途中,白崇文秘密地邀约,才让皇甫珩认识了真实的白崇文——尚可孤的得力谋将。想必,当圣上下令尚可孤出五百神策军护卫皇甫珩这个唐将去边疆借吐蕃军时,尚可孤就已经陡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好好利用的机会。
不过,白崇文的一席话,确实说到了皇甫珩心坎上。
是的,长安光复、圣驾回銮、吐蕃军撤走后,他皇甫珩的未来在哪里?藩镇节将?入朝为臣?他的眼前晃过李怀光,晃过崔宁,以及义父姚令言。
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丝惧意。
白崇文盯着眼前这比自己小上十岁的青年骁将,对方面上变幻莫测的表情是那么真实。白崇文也不免喟叹,我们这些马背臣子呐,顾不上家小、死了妻儿,算得什么。大娘子死了,再娶便是,儿子没了,也可以再生。最惶惶不安的,乃是刀光剑影中挣下的功名,哪天就会变成一根送命的白绫。
“中丞,李晟此人,论打仗的能耐,吾等敬佩。但若论为人之阴险无情,实是叫人乍舌。神策军制将刘德信,与尚将军自小都为鱼朝恩养子,刘将军惨死在李晟营中,尚将军目眦欲裂,当下就要从蓝田冲去东渭桥找李晟拼命,到底叫吾等亲信牙将拦住了。数日前翟监军带来姚节度遇害的消息,中丞偷偷出营祭奠,想必心情和尚将军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