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前,普王李谊从李晟手中讨来一千神策军,挟着围猎野兽的兴奋,急行军到礼泉堵住李怀光的叛军时,亲信随从,是高振,以及家奴王增。
他并没有想到带上韦执谊。
然而就在他被德宗皇帝勒令交还神策军后的第二日,韦执谊却来到了奉天城。
李谊有些吃惊。和高振这样地位低微的边关小孔目不同,韦执谊虽也只是个八品拾遗,但那是朝官,与察举之责沾边,官小职大,能接近天子。
“他大乱中又得李晟收为帐下幕僚,如今神策军正是红得发紫之际,他不在东渭桥好好经营自己的仕途,跑来找我这个一夕落魄的王爷作甚?”
李谊心中疑虑,眼里却满溢关切之色。
“宗仁,京城西郊,想来已皆是朔方叛军,你一路行来,想必甚为艰险。”
他不再以官衔称呼对方,而是代之以表字。
韦执谊满身风尘,面上仍是一副儒雅从容的模样,躬身禀道:“谢殿下挂怀。去冬今春,下官在渭桥与奉天之间,跑了也不止一回,道路算得熟稔。此番虽途中有些波折,好在骆驿的驿长相助,设法让下官绕开朔方军,取道偏径,终得安然前来。”
“不易,真是不易啊!”
普王听了,轻轻摇头,与一旁侍立的高振感慨。他端起案上的一盏煎茶,仔细看了看,面露满意之色,道:“高振,你跟了我,于这烹煮茗茶一事上,也是大有长进,改去了在泾州边镇的习惯,不再往里头加些乱七八糟、污了纯妙汤色的玩意儿。”
高振喏喏,普王又转向韦执谊:“宗仁与本王一样,都是久居西京,定也喜欢清茗之雅味罢。”
韦执谊道:“下官不敢与殿下比肩,但平素确也喜研读陆鸿渐之作。”
普王闻言,忽地眼中升腾起一股黯然:“说来这陆羽陆鸿渐,本是个弃婴,深秋霜严之际被扔在荒野,幸得竟陵龙盖寺的智积禅师路过相救,方能活命。他天资甚高,性又温良,终是能成一代大家。宗仁、高振,本王阿爷早逝,阿母也紧随而去,自此孤苦,虽得圣上垂怜,十余岁时就被允出十王宅、独立开府。但这几日,本王枯坐自忖,竟觉得自己,和弃婴,亦无甚分别。甚至还不如那陆鸿渐,他到底功成名就,本王呢,这般不计安危、一心为着圣上的江山社稷,出生入死,终究是……”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扭过头去,用力咳嗽几声,又伸出手似在扶正自己头上的金冠,然后以这个动作为掩饰,擦拭眼中的泪水。
韦执谊不动声色地望着普王。
他心底深处由衷感慨,眼前此人与自己一样,不过都是二十来岁年纪,怎地拿情做戏这般老道,若不是那个令自己终生难忘的、如目睹恶鬼夜行的晚上,若不是渭水边妇孺惨死的场景一次次在梦中重现,他韦执谊只怕也要被普王身世坎坷、壮志未酬的堪怜模样给感动得涕泣如雨了。
果然自小养在深宫之人,心机、手腕、目的,皆是令普通文士武卒叹为观止呐!
继而,他想到太子李诵。
他韦执谊骨子里,说到底还是个儒家弟子,除去在参与诬杀崔宁一事上,他因了家中血仇而毫不犹豫、无虑真伪外,在他作为人臣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与李泌、陆贽一样,尊崇的是大统正道,真正拥立的,依然是那位东宫主人。
当然,这么思考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有些讽刺。回顾自己所处的帝国,真正以嫡长子坐稳太子之位、直到登上御座的帝王,也不过是从今上的父亲、代宗皇帝才开始的。往前看,最令四方驯服的两位帝君,太宗皇帝与玄宗皇帝,那上位的途径,可都是——靠的宫廷政变。
“宗仁,本王失态了,”普王慢悠悠的嗓音又响起来,打断了韦执谊的怀想,“那就说说你,你何苦来奉天?李公如今圣眷正隆,神策军眼看就要开始打长安了,你不在李公麾下建功立业,跑来我这逍遥王爷这里,就为了,饮茶?”
韦执谊起身,来到堂中,朝着普王躬身行了一大礼:“殿下,语云,良禽择木而栖,但愚以为,这秀木瑰林,不能独以声势判之。否则,汉末三国时,徐晃不会离开杨奉,诸葛孔明也不会投于刘玄德。仆好歹也是大历朝进士及第,读了恁多圣贤教诲,怎能不懂知恩图报的道理。殿下,当日就在这奉天城,仆终得机会亲见崔宁在伏诛于眼前,报大仇以祭兄嫂,这全是有赖殿下出手相助。仆虽是一介文士,但在大明宫侍奉了几年,从无差池,亦熟谙御前文牍之事,殿下此番继续驻守奉天城,若梁州行在有圣旨诏谕往来,须殿下接洽处置,仆自认可助殿下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