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谊仔细听着,双眉舒展,盯着韦执谊的目光如春风般和煦,又仿佛,带了些涟漪微皱的动容之色。
韦执谊抬起头,迎着李谊的目光:“殿下,另则,朔方军骤然反叛,仆也无心呆在东渭桥。”
“哦?为何?”
“殿下,家岳杜公(杜黄裳),当年本是朔方军留后,因辨认出李怀光的矫诏、反对他接收郭公子仪的军卒,而得罪过他。去岁,仆的妻子、儿子、侄女,在泾师兵变前,皆往西北家岳处省亲。现今中原局势纷杂,他们自然回不去长安,仆来到奉天,离他们也近一些,若有急情,恳请殿下允仆奔赴照料。”
这个理由,人之常情。
李谊暗暗琢磨,听来听去,这韦执谊倒确实和自己当初招罗他时估计得一样,是个性情中人。何况他岳老子还与李怀光有矛盾,在自己和李晟诈反朔方军之事上,横竖想来,都不会因此与自己有隙。
但他还想最后试探两句。
“宗仁,你曾助本王清君侧,本王记着。接下来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不甚安妥,不如本王令浑公派两个精干兵卒,护送你去梁州行在?”
韦执谊一听,面露苦色:“殿下,陆学士在御前,本就对我有心打压,后因崔宁被缢杀,他正好得了机会,在朝堂上下编排我蛊惑圣上、构陷老臣,仆实在不想在这积毁销骨之时,出现在梁州。”
他话音刚落,普王突然反诘道:“陆学士?陆学士的话,能盖过太子?本王可是听说,你在长安之时,就与东宫侍读王叔文过从甚密。王侍读去岁舍命营救皇孙,成了太子宫中头号红人,圣上也是对他青眼有加、引为士之楷模。你怎地不去求王侍读引荐引荐,投到东宫门下?”
韦执谊闻言,面上的无奈终于转成骇然:“殿下,您难道不知,太子岳母延光公主,和崔宁有着多年的交谊,公主府中多少奇珍,都来自崔宁任西川节度使时所献,崔宁的一个小女郎君,还拜了延光公主作干娘。这般干系,仆怎么还有可能受东宫青眼。殿下若真要送仆去梁州,仆只怕才真是又入险境。”
普王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说到底,哪是甚么良禽择木而栖,无非还是,盘算来盘算去,一个文士跟着李晟那样的武将,无甚奔头,去到梁州又怕被那老延光暗中找人收拾了,才来我这闲人处避避风头,待大战过后再计议前程罢了。
不过,从崔宁之事上,普王已经相信,这个韦执谊,是颗合格的棋子。况且,此人替圣上诛杀崔宁出过力,但又不是甚么光彩之举,自己先收他在身边,莫叫他去梁州现眼,也省得李泌这种古板老家伙跟圣上翻旧账,想必,圣上也会觉得少去不少事端。
想到李泌,普王忽然记起,此前这韦执谊曾向自己和李晟禀报过,李泌对于不好好安抚朔方军、却通过割让安西北庭来向吐蕃借兵,持反对意见。
那简直是一定的。普王心想。
李泌这样少年成名的帝国文士,又经历过开元盛世,怎么会接受泱泱大唐有一日竟要靠割让两大都护府以求吐蕃援助的情形。
普王甚至很肯定,如果说那安西都护郭昕和北庭都护李元忠,听到诏书那般泣天号地,还是出于武将对于治下军镇极为强烈的占有欲的话,李泌的反对,才是源于帝国文臣刻骨铭心的骄傲。
这种精神层面的坚持,也更为纯粹。
普王令高振带韦执谊在奉天城安置下来。当然,鉴于圣上的态度,普王的行事变得更为小心谨慎,次日就知会了浑瑊。缢杀崔宁那日,浑瑊领教过韦执谊在御前滔滔不绝的表现,但此等文士再口若悬河,又不是武将,能翻出甚么花来,便也不以为意。
普王到底是宗室贵族,诗书画棋,莫不精通,尤其这棋瘾,大得很。幸好韦执谊来了,否则高振那般资质,还真是入不得普王的眼。
浑瑊出城与皇甫珩的吐蕃军套近乎时,普王烦躁,自然又是叫韦执谊来下棋,但终是心不在焉,于夜幕四合之际,领了韦执谊和高振,上城远眺。
韦执谊借着火把偷偷观察普王,见他的面色,比往日任何一个时候,都复杂得多。待得普王终于看够了,终于返身下城时,韦执谊和高振,听到自己这主人阴测测的声音低喃道:“你们说,怎么能让这吐蕃兵,又出了力,又拿不走安西北庭呢?若是那般,想必圣上也好,李公也好,都会合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