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眯了眯眼睛,坦然地转向尚可孤,开门见山道:“尚公,今日幸得翟监军牵络,老夫来尚公帐下,一是多谢尚公遣出精锐,助老夫的先锋一臂之力,拆除东苑苑墙;二来,自是因为去岁,制将刘德信殁于我李晟的营中,此事……”
“李元帅!”
不待李晟说完,尚可孤即抱拳施礼,目光炯炯,但一副爽快神情道,“老夫如果耽于与刘将军的结拜旧谊,那日便不会一听到元帅号令,就将自己最为得力的假子们派去禁苑东边的主战场。今日吐蕃上将亦在,往昔恩怨不足向外人道哉。”
尚可孤亦是当今武将里排得上名号的人物,这般措辞,就好像连身段都微微欠了一欠,实在已透露了愿释前嫌的意思。
“对对对,两位明公均乃大唐股肱,圣上何其倚重!李公与尚公的神策军,果然皆是不同凡响的天子亲军,区区三日,便成就这光复西京的大功勋。两位请入座,吾等痛饮一番!”
翟文秀接上尚可孤的话,浑无大唐历来的宦官监军的颐指气使,而是口吐莲花,尽心尽力地做上了和事佬。
李晟忙向尚、翟二人唱了个还礼之喏,端着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姿态,入席落座。
皇甫珩不错眼珠地盯着场中这些面孔,尤其是盯着白崇文。
大概由于除了沙场本事以外,白崇文并不太信任皇甫珩在马下的一些处事能力,因而,对于今日的鸿门宴,白崇文事先告知皇甫珩,一旦帐中依计生变,他速往帐外解决李晟带来的亲信牙卒即可。至于李晟怎生伏诛,自有尚可孤与白崇文动手。
皇甫珩见到李晟已被翟文秀请动露面,心知今夜举事已成定计,越发惴惴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抚摸自己的鲛皮刀鞘。
那是他紧张时都会有的动作。只是,此际,手触到腰封,他才意识到,佩刀并未跟着自己。
这种不同军号的将帅齐聚一室的庆功联谊之宴,有些敏感的规矩是众人都会遵守的。比如,帐帘之外设着刀架,凡赴宴者,横刀佩剑,都置于架上,方能入帐。
再看上酒上菜的步骤,一壶酒也好,一钵汤食也罢,皆是不换食器不换人手地,一圈布来,仿佛教座中诸人皆可宽怀,如此暖心磊落的同袍宴饮中,怎会有阴谋诡计。
同时,到底是进了长安,即使是军中备宴,酒馔也大可一观。
此时五月已尽,暑气渐起,仆从首先给诸将奉上冷淘。这是自贞观年间起就风靡西京的饼食。乃以仲春时分采摘的鲜嫩槐叶,捣成汁水和入麦团,做成细条后,风干存于凉爽处,吃的时候入沸水汆烫煮熟,沥干装盆,凉透之后,略略淋上些酱汁,吃进口中甚是清爽。
而今日宴饮的冷淘,齐整团起的面条上,还撒着鹌鹑肉细丝,浅青嫩红,分外诱人。
只听尚可孤向座中诸人道:“告罪告罪,老夫素来清厉节俭,虽守卫京畿多年,军中也未备得佳酿,只几坛新醅浊酒,因而先以这现制的冷淘请诸公品尝,亦能压得几分酒甜之腻。”
皇甫珩身边坐着的琼达乞,大约确有些饿了,酒倒未喝得几口,半碗冷淘已然下肚。他由衷赞道:“尚将军,中原确实炎热了些,这冷淘当真好吃。待本将回到逻些城,只怕仍会惦记它。”
尚可孤爽朗笑道:“琼将军客气了。将军远道而来,麾下的大蕃军又这般勇不可挡,不但襄助李元帅与老夫一举平叛、收复京城,于唐蕃盟谊更是功不可没。琼将军若喜欢吃这冷淘,老夫军中的厨子,琼将军带一个去大蕃便是。”
琼达乞本性淳朴,又或是大战平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也是分外轻松愉悦了些,耿直道:“那真是太好了,本将迎娶丹布珠公主之际,便请尚将军的庖人张罗筵席。”
“哦?原来琼将军已是赞普的驸马,恭喜恭喜!老夫那日得见赞普的五公主,果然巾帼不让吾等须眉,难怪圣上也赏识有加。”
尚可孤嘴上说着惺惺作态的恭维之辞,暗暗却有些唏嘘。这琼达乞瞧着的确不是凶蛮之辈,于战事上也堪称出工也出力,今日却要……罢了罢了,大业要紧,若胸存小仁小义,何以成事。
而同样居于上座的李晟,听到琼达乞竟然已是这个身份,心中也蓦地一动。
本以为只是个吐蕃贵族子弟,却竟还是赤松赞普钦定的驸马?况且那丹布珠公主,还很得圣上的青眼。
短暂的瞬间,他在想,要不要放过琼达乞,有些事,或许未必都须在今晚这大帐之中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