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李晟压制了自己的犹豫。
逼反朔方军后,梁州方向传来的一道道圣旨,有的在李晟的意料之中,有的则在意料之外。最令他震动的,自然是普王李谊被削夺了与他李晟继续协作的机会,摁在奉天城的浑瑊身边。
他李晟加官进爵,得了号令京畿勤王诸君的权力,而普王却落了那般境地,这个结果,不能不令李晟自诫。
圣上在安抚他,夸赞他,亦在警告他。
而能令圣上意识到在朔方军与神策军矛盾问题上的处置不公的,除了李泌,还有谁!
李泌啊,李泌。李晟在好几个长夜,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这位白衣贤者洞悉世情的目光。李晟对他没有恨意,反倒有着些微的艳羡。不是每个御前的臣子,都有李泌这般天赋和运气的,吾等武将刀口舔血的艰难,岂是文臣雅士能省得。
同时,李晟还想到了自己的幼子李愬。李愬已经成了圣上的外孙女婿,从此以后,他李晟这个“李”字,实则已与当今圣上之“李”,连在了一起。这个突然的喜讯,听说功劳归于韦皋的建言,但韦皋何等谨慎之人,他自己也因了奉天保卫战而官拜陇州刺史,领衔奉义军,成了藩镇节帅,他韦皋难道眼瞎了,看不到神策军对于藩镇军的牵制与威胁,还主动帮着神策军统帅攀上皇亲?
多半也是李泌的主意。
李晟似乎想明白了,李泌为何在朔方军反叛后,对自己和李谊表现出不同的态度。是了,李泌,韦皋,和他李晟,他们在有一个问题上,是相同的——对吐蕃主战。
于是,李晟由衷地感激那个半路来投的背主之徒。如果没有他,或许今夜帐中,他李晟确实要身首异处,圣上的江山也是才从朱泚手里抢回来、又要被躲在暗里的觊觎者夺去。
同时,因了今夜将要发生的事,他李晟还做出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定。
这个决定不能再改,因为这有助于他获得和李泌站在一个阵营中的机会。朱泚之乱已进入尾声,而自己才五十几岁,圣驾回銮长安后,自己作为统帅天子亲军的战将,若与李泌化陌路为同道,未来的人臣之路,岂不是更宽阔?
李晟于是吃了一口冷淘,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琼达乞。
当然还有他身边的皇甫珩。
本来,今夜,这个泾州小子的命,也留不下来。这小子的义父姚令言,算得无辜,他李晟尚且下得去手,而这小子如今已起了杀意,自己怎么还敢留他。
“唉,但是,皇甫中丞,谁教你祖上是皇甫惟明呢。”李晟咬牙叹道。
五十七岁的李晟,当年在青海从军打击吐蕃时,只二十不到的年纪,却因勇冠三军而常能出席上将军们的宴饮。他清晰地记得,皇甫惟明曾拍着他的肩膀,向众将道:“我大唐的青年儿郎,若都能够文如李泌、武如李晟,才不负这盛世之景。李泌已是我的小友,良器(李晟字),你可愿做我的假子?”
然而两年后,皇甫惟明就因李林甫构陷其私通东宫,而被玄宗赐死。
边军大将爱收假子,往往百人,李晟对皇甫惟明并无多少扎实的尊崇。但他深深记得,李泌是这皇甫家的故交。
善弈者,举一步,谋十步,皇甫珩不可死在他李晟手里。
何况,这泾州小子与尚可孤都活着,他们留在自己手里的把柄,才不算无有人证,他二人,也才更能为他李晟所用。
李晟正自沉吟,只听翟文秀向尚可孤说笑道:“尚公,你也忒小气,这满桌的酒肴,除了冷淘上那点儿雀肉,竟是再看不到几两荤腥。”
不待尚可孤答话,白崇文已在下首站起来,向上官上将禀道:“俗话说,鸟中食鸪,兽中食兔。这大热天,吃羊肉不成。末将已命人准备了炙兔肉。”
“来人,传菜。”白崇文向帐外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