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国书所载之事,或可再议。”
德宗沉吟片刻,不知可否地叹了口气。
他不愿这么快地,就跟着李泌的思路走。这位贤相呐,少年时代到底是在玄宗朝度过,大约心中总是觉得,大唐对吐蕃,仍是具有一种可以出尔反尔的优势地位。
唉,若他李适是在国力雄厚的开元年间做天子,他难道对吐蕃会像如今这般又拉又哄,以期暂时安抚这头雪域雄狮,莫在自己削藩削得焦头烂额之际,还要火上浇油地加以外患?
大概为了从这个棘手的问题上岔开话题,德宗忽然想起一事,对陆贽说道:“敬舆,你起个诏给李晟和浑瑊,令他二人赶紧寻访朕的嫔妾与宫人,尤其是王昭仪和崔充容,她们在泾师兵变时身陷叛军,不知如今下落。宫人的名录,朕让霍仙鸣列给你。”
陆贽闻言,终于再难掩饰素来直谏的习惯,诚然禀道:“陛下,臣以为,叛乱甫定,宜先迎复神主,修整郊坛,然后吊恤死义,慰犒有功之臣。内廷宫人,如同巾栉之侍,宜后不宜先。何况,这些内人的散失,已经累月,若还活在人世,也恐怕为庶民或兵卒所私。陛下骤然间以诏令寻之,浑公与李元帅必倾力而为,又要引起京畿惶恐。此诏,恕臣不敢从命。”
德宗一怔,脸上有些挂不住。他想起此前要为薨逝的唐安公主修建砖塔,陆贽也是这般将情势分析了一通,翻来覆去一个“不”字,俨然魏徵附体。
或许在这些孔门子弟眼中,朕就应该外不媾和、内则寡欲,才勉强算摸着明君二字的边儿吧!
德宗于是自嘲地笑了一声,心道,陆大学士,你不让朕在寻人上花心思,那朕便想想杀人的事吧。
旋即正色道:“敬舆此言倒是提醒了朕,举凡下诏,要省得轻重缓急。不过朕还以为,赏功之前,先宜罚恶。朕欲命李晟即日起,搜列长安贼将和出任伪官者,五品以上,皆斩。其子年满十六者,绞。其子十五以下者,其兄弟姊妹者,其妻、妾、在阁女,没为官奴官婢。伯叔及从子者,流三千里。”
李泌花白的胡子微微颤了一下,轻声道:“陛下,如此重大的生杀之权,臣以为,还是待陛下回銮长安后,亲自执掌为妥。”
“哦?李公是怕,李元帅借机清洗异己?”德宗毫不客气地诘问。
不待李泌斟酌应答,他又用更为冷硬的口气道:“白崇文,原来是尚可孤的参将。皇甫珩的义父姚令言,死在李晟手里。若李晟真如卿家所想的那般,他这次为何不趁着韩王一事,趁机构陷尚可孤和皇甫珩?”
李泌无奈,盯着书房中那扇屏风的卷几脚,终是略带卑意道:“陛下英明。”
两位文臣退下后,德宗以更为舒坦的姿势,斜靠在坐榻上。他的目光也像方才李泌所为那样,投在梁州刺史严震着人送来的书法屏风上。
这些绕来绕去、纠缠飞舞的墨迹,怎地就能这般好看,叫人心驰神醉!
“霍仙鸣,”德宗突然又开口道,“幸好谋逆株连的律法,不及于师徒,否则你那徒弟翟文秀虽然死了,你也逃不了罪责去。”
霍仙鸣大骇,忙噗通一声将头磕在地上,却半句也不敢为自己和翟文秀辩解。李晟的露布传来时,他心中如何不觉得惊诧莫名。翟文秀的确有些贪财和小心眼,但身为家奴的忠心耿耿,他这个师傅却是敢打包票的。况且圣上待他也不薄,他怎会莫名其妙地去拥立韩王。此事太也蹊跷。
李晟和尚可孤,说不定还有那个皇甫中丞,他们一定有问题。
但霍仙鸣知道,此时不是分辩的时候。他从东宫少阳院起就伺候的这位主上,臣子也好,奴仆也好,越是据理力争,越是引起他的疑怒,崔宁和李怀光,还有再前头的刘宴和杨炎,不都是因为要么试图辩诬、要么试图讨要说法,而落得凄惨下场。
朱紫大臣尚且如此,他一个阉奴,还不懂少说话、多磕头的保命之道吗?
他的委屈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好几滴后,只听头顶上那个嗓音又响起来:“你一个徒弟不争气,总不会个个徒弟都是坏心眼或者草包吧。回銮后,朕须想想,神策军,是不是也得让你领上几支,朕才放心。”
霍仙鸣的脑袋停在磕下去的半当中,显然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而愣住了。
德宗冷笑道:“怎么,很奇怪?霍仙鸣,你觉得经过这大半年的风雨,朕还能踏踏实实地相信任何一个外朝武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