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都城,往往是一个最具有仪式感的舞台。
从前边患频仍时,除非阵斩,否则唐军边将们,哪怕省出自己的口粮,也要让那些高级战俘活着,将他们解送到京城,完成那印证着大国崛起的献俘仪式。
另一个重要仪式,便是对内清算。如今平定藩镇叛乱后,京城的刽子手们,果然又要忙碌起来了。
长安的刑场,有两处。
一处位于东边万年县。东市西北角,春明门大街附近,有个名叫狗脊岭的高坡,太宗朝罪著名的冤斩案件,便发生在狗脊岭。太宗时期,中书舍人张蕴古,因才华出众、通晓时局,而被太宗委以大理寺丞的重任。贞观五年,河内人李好德妄议朝政,太宗下令张蕴古查办此案。张蕴古调查后,认为李好德不过是心症(精神有问题),罪不当斩。御史权万纪却以此为切入口,弹劾张蕴古因与李好德是同乡而包庇之。太宗一怒之下,令禁军侍卫将还在御前辩解的张蕴古,直接从太极宫拉到东市狗脊岭砍了头。
事后,清醒过来的太宗,把时任宰相的房玄龄痛骂一顿,怨他当时明明就站在自己身边,为何不出来阻止。
房相公一腔郁闷,天爷呀,这朝堂之上,何曾需要第二个魏徵?老夫若当时跪下磕头直谏,只怕也和那张寺丞一同被拉去狗脊岭了。
不过,张蕴古到底不算白死,房玄龄也不算白白挨了一通骂。太宗从此规定,对斩立决的犯人,在京城行刑要经过五次复奏,在外道州府行刑要经过三次复奏。
只是,朱泚之乱后,接到德宗御旨的李晟,于这非常时期出手,哪里还需要再对每个死囚向梁州行在复奏五次。
一时之间,台省院寺,在朱泚伪朝中出任的五品以上官员,排队等着掉脑袋的,足有百人。
李晟的女婿、新任京兆尹张彧,原本就建议将刑场设于狗脊岭。
李晟却嫌狗脊岭所处的万年县东,有些偏僻,而将斩杀伪朝官员、叛将及其家属的地点,改在西市与金光门大街交汇处的独柳树。
长安县西市,向来比万年县东市要热闹,独柳树附近亦是车水马龙,这足够让开刀问斩获得蜂拥而至的看客,从而显得秋后算账这件事,更具震慑的力量。
鬼头刀日日饮人血,独柳树天天闻惨呼。
到了第五日,斩首的是伪朝司空董秦。
董秦是在辋川的别墅中,被李晟的儿子李愿,带人搜捕到的。李愿刚准备破门而入,董秦却自己走了出来。
“两个姬妾陪我到这里,我已将她们杀死在那边的溪谷中,免得这别业沾了血光,往后不好找买主。”董秦嘴角浮出一丝怪异的讥诮。
“老夫这宅子,在蓝田可是鼎鼎有名,李适收去,卖的价钱,足够好好赏赐你父亲的那些神策军精卒了。”
董秦便带着这满含讽刺意味的笑容,从容淡定地戴上枷锁,从蓝田一直到长安,最后到了独柳树的刑场上。
围观的百姓,一边啃着小贩递上的枣儿梨儿,一边对囚车队伍高声谩骂着,再将吃剩的果核兴致勃勃地抛将过去。
除了董秦本人,游街的队伍中,还有不少伪官的直系家眷,比如丧命于李怀光之手的源休,以及丧命于朱泚牙卒之手的王翃,他们那来不及逃离京城的妻妾、子媳、孙辈,也在问斩之列。
本来,陆贽所拟的诏书中,德宗的旨意是,伪官们的部分家眷,尤其是妇孺,可没为官奴官婢。但对于源休和王翃,李晟揣摩了一番圣意,决定将这两家斩草除根。他二人都不是藩镇节将出身,位在京官序列、效命天子脚下,却与朱泚合谋叛唐,这样的绯紫大员,不拿来越律重处、满门抄斩,岂不是太辜负圣上破例授钺之恩。
原氏和王氏的家眷们,夕为高门大宅的成员,衣着光鲜、出入气派,眼下则成了无限接近死亡终点的过街蝼蚁。
他们哭哭啼啼、艰难前行的模样,令围观百姓的兴奋达到了巅峰。
人群中有些在京苦读的生徒举子,颇能出口成章,此刻得了如此机会,自然要义愤填膺、慷慨陈辞一番。他们痛斥四方叛乱藩镇,令好端端一个大唐,被军费兵饷逼到绝境。众人一听,觉得颇有道理,若不是这些叛镇不驯以极,圣上何至于铁了心要讨伐,长安和京畿的课户商贾们,又何至于被建中四年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弄到挣扎困顿,妻离子散,甚至悬梁自尽。
愤怒的人们浑然忘了,去岁十月初三日,泾师长安兵变时,他们还为叛军“不侵汝之宅,不夺汝之货,间架税可休矣”的口号而欢呼,内心暗暗觉得,若改朝换代能迎来明君,真是苍生大幸!
“呜呜呜……”
“阿母,阿母……”
游街的队伍中,那些总角小儿最是可怜。他们已到了能隐约理解危险与死亡的年纪,被凶神恶煞的神策军卒推搡着往前走。往日里最是疼爱他们的母亲,只留给他们一个同样惊恐颤栗的背影。他们刚要嚎啕大哭,军士们的皮鞭便抽了过来,教他们就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释放恐惧,也不被恩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