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陆贽,以及始终侍立德宗左右的内侍霍仙鸣,均是有如本能反应般,上前挡在德宗跟前。
紧接着,门外一阵仓啷啷的横刀出鞘声,伴随着禁军卫士短促有力的号令“护驾”、“护驾”。
但那瘆人之音再未响起。
延英殿离少阳院不远,很快,太子李诵也带着自己身边几个有些身手的内侍,纵马赶到延英殿外。
霍仙鸣听着外头的动静并无险意,探寻地问了声:“陛下?”
“唔,出去看看。”德宗道。
屋外,太子、侍卫与霍仙鸣隐约轻微的交谈持续一阵后,霍仙鸣在门口道:“陛下,太子方才赶来时,已探明情形,可否请太子进殿奏禀?”
“准。”
太子李诵跟在霍仙鸣身后,踏进延英殿来。
“陛下,是蓬莱殿侧内教坊的一名歌姬,因此前曾为贼泚频频献歌,李元帅收复大内后,命人将其看管起来,听候陛下发落。今夜此女不知怎地,忽然癫狂起来,呼号数声,一头撞死了。”
太子李诵低着头,言简意赅道。
德宗听罢,双眉微拧,继而冷笑一声,向霍仙鸣道:“霍内侍,看来你大可不必急着跟朕回大明宫,李晟的神策军,连你们内侍省的活儿,都给包了。”
忽又神情一变,正色道:“都是些命不由己的伶人,又不是五品以上的伪官,朕哪里就指望她们三贞九烈、不侍贰主。霍仙鸣,你叫人去内教坊传旨,贼泚篡据大明宫期间,无论她们做过什么,朕都不予追究。
“遵旨。”
德宗又对着李诵,慈蔼温言道:“太子毋太紧张,这一路车马劳顿,今夜好好去睡一觉,不必再牵挂着朕。”
李诵忙谢恩,抬起身时,略略迟疑,终是鼓起勇气补充道:“陛下容臣再禀,今日臣往少阳院时,路过学士院,听说里头也关着两个人。是……是陛下去岁召入京城论诗的严巨川和李冶。陛下是否,也给个示下?”
德宗双目中锐利的光芒闪过:“他们又因何被关?”
“据闻,贼泚令李冶献诗,李冶赋得不少篇章,尽是悖逆大唐的句子,贼泚却令人传颂于东西二县。那严巨川,倒未听得有此不义之举。但李晟要放严巨川出宫,他却拒绝,说是,说是自己与李冶皆被贼泚从长安城中的客舍强行押进宫中,他愿为李炼师作证,二人都是心念旧主之人,李炼师从无令诗家蒙尘之举。”
“哦,如此。”
德宗正沉吟间,李泌却已意识到什么。
“陛下,臣斗胆进言,臣在杭州作刺史时,约略知晓,韩滉与这女冠诗人李冶,很有些交谊。现下听来,这位李炼师不知恪守臣民之节,恐怕也是贼泚故意诬陷。陛下还是尽快放这李炼师回东南去罢。”
去岁泾师兵变前几天,李冶到了京城,德宗召她入宫论诗,很是欣赏这位女冠的潇洒之气。本来,若没有李泌进言,德宗也就像放过伶人那样,把李冶放了,无意过问逆诗的真相。
但李泌出自息事宁人之意的几句话,却反倒叫德宗心中一动。
“韩滉……韩节度这个钱袋子,很教朕羡慕。关中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天灾,要不是东南运来的漕粮钱帛,朕只怕要带着文武百官,出宫乞钱去。”
“陛下,陛下,请慎言!陛下是九五至尊,切莫如此出语。”
李泌宦海浮沉数十年,又本就灵府通达,极少会怒意上涌。但眼前这位天子经常流露的阴阳怪气的腔调,实在教他有些厌烦,又无奈。
德宗盯着李泌,又瞧瞧太子和陆贽,施然开口道:“方才一闹,朕也倦了。今晚议事到此,李公,你所言恢复府兵制的举措,于朕甚有启发。只是朕少年时,大唐已由多位节度使各自拥兵,太宗皇帝时的府兵制,如何施行,朕是一片茫然。你且歇息两日,再为朕好好讲讲。”
“老臣遵旨。”
李陆二臣和太子李诵离开延英殿后,霍仙鸣低头良久,也未见到圣上的龙靴有移动的迹象。
他正惴惴间,德宗却和风细雨地缓缓道:“长安刚刚收复,宫人内官就一再血溅大明宫,总不是什么吉利事。”
德宗的声音低了下来,将自己的决定简短地说给霍仙鸣。
饶是霍仙鸣侍驾多年,听完圣训,也蓦地身形一抖。不过这样的失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他掩饰过去了。
“老奴定为陛下办妥。”
“唔,”德宗似在自语道,“李泌刚从杭州到奉天,朕就问过他,四方藩镇都有自立之心,韩滉守着两浙膏腴地界,会不会也有异志,李泌回得倒快,跟朕说,他以京城阖家老小的性命担保,韩滉绝不会叛唐。”
天子起身,说了今夜在延英殿的最后一句话:“那朕,就拿他的红颜知己,试他一试吧。”